许多年后,成功者束昱辉乘直升飞机回到故乡盐城大丰,气流卷起尘土那一刻,他会想起十多年前父亲去世后,自己悄悄回家的那个夜晚吗? 乡村青年落魄失意,背井离乡,父亲在贫困中死去。十多年后,他荣归桑梓,起高楼,铸华屋,宴宾朋。上苍把他摁倒在尘埃里,又高高举起,这像是《太平广记》里的唐传奇。 束昱辉的故事比传奇更精彩。 回家 互联网记录了束昱辉暴富后的第一次回家。2014年9月6日,傍晚6时前后,江苏盐城大丰区,一架直升机在天空盘旋几圈后,降落在大丰和平饭店门口,围观者众。 江苏本地媒体当年报道,这是大丰一位在外地经商老板的私人飞机,他当天从天津坐该机回老家过中秋节。 2018年12月29日下午,大丰区新丰镇裕北村,束昱辉老家的邻居们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说,直到那时“我们才知道束必和改名束昱辉,他在外面发达了”。 距离大丰250余公里外的宿迁,也有富豪荣归故里,他用另一种方式宣布自己回来了,给故乡老年农民发万元红包。 “刘强东回宿迁老家时,给每个老人一个大红包。束必和坐他的直升飞机回来,送给你们什么礼物了啊?” “刘强东是谁?”村妇问眼前的记者。 “噢,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束必和有没有带给你什么?” “什么都没有。他以前红遍半边天和我们没有关系,他现在丑事被挖出来,也和我们没有关系。” 与那些在他乡发迹的农民一样,回家后的束昱辉拆掉自家矮屋,在原址上大兴土木。 束昱辉在裕北村老家的大房子是一栋欧式风格的建筑,有水池也有停机坪。 门前的乡村公路原本宽不过4步,束昱辉将公路拓阔至6步,铺上沥青。束昱辉的沥青公路从西边的主干线过来,拓宽部分终止于其豪宅的东侧。邻居们说:“没有再往前延伸哪怕一厘米。” 他的裕北初中的校友回忆,束昱辉初中毕业,“因为成绩差,就没有再读了。”公开报道里,此后的束昱辉曾在新丰镇一家机械厂做电工,后来机械厂倒闭,员工解散。 他的同龄人说,这是一家生产轧花机的机械厂,倒闭后被收购,束昱辉在此前就离开了,“因为赌钱。” 澎湃新闻记者曾就针对束昱辉的各项评述,试图向权健华东总部求证,但截至发稿未有回应。 后来在其自述里,束昱辉自称199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 束昱辉的邻居说:“他写了个什么书来着?好像叫《生命的代价》,说他祖上是医药世家。其实全是骗人啊,他们家祖祖辈辈在这里种田,哪是什么中医?” 权健官网称,束昱辉的母亲曾于1991年被确诊为鼻咽癌淋巴转移,在西医无从施治下,“奇迹发生了”,经由某副中药秘方的持续治疗和调理后,束母“全然康复”。 一位邻居说,束母的鼻子确实出过问题,“不能确定是否为鼻咽癌,但那是去医院做手术才好的,她现在说话还有很重的鼻音。” 在众人的议论里,束家只有钱和大房子真的。这是裕北村最豪华的建筑,宽30余米,长50余米,分为前后两栋房子。院子里有凉亭、水池、草木和直升机的停机坪。 这个深宅大院常年关闭,束家人偶尔回来。邻居们说,束昱辉上次坐直升飞机回家应该是去年,“飞机在空中盘旋,周围树叶飞扬,转几圈就走了,没见他下来。” 大房子成为权健信徒的圣地,拜访者络绎不绝。有人以它为背景拍照,也有人对它鞠躬。路过的农民问:“这又不是庙,你们拜什么啊?” 父亲 门前河边的那条乡村公路在地图上叫裕北线,路旁是银杏和白杨,冬天里枯叶落尽,光秃秃的树枝伸进湛蓝的天空。 往东百余米后再沿着河流往东南约2公里,不远处是裕北陵园,一条沟渠从陵园门前流过。这里是裕北村人最后的归宿。 墓碑如他们中许多人生前耕种的稻谷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滨海平原的黄昏里。有哥哥给弟弟刻碑,有丈夫给妻子刻碑,也有父母给早逝的孩子刻碑,更多的是子女给父母刻碑。 有一块墓碑属于束昱辉的父亲。2004年,束父去世后,家人把他安葬在这里。十几年的风雨后,束父的墓碑已经斑驳,除了姓名和生卒年,没有更多信息。 许多人记得他生前的样子。在乡镇企业粗放生长的1980年代,束昱辉的父亲去工厂做工,企业倒闭后,失去收入来源,他能做的是种菜,然后去新丰街上卖。 除了儿子束必和,他和失明的妻子还养育了束必和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她们都没有完成基础教育。 一个邻居说,别人看老人卖菜不容易,会多给点钱。 更深的绝望源自儿子束必和。多名邻居说,束必和参与传销后欠了很多人钱。“他跑了,被通缉。”(这一说法未经公安部门和权健方面证实。)可以印证的是,2000年前后的许多年里,束必和从邻居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父亲在与别人的牌局上,偶尔也会表达了对儿子的思念。 更多的时候,这个年过六旬的农民需要面对经济拮据的窘境。儿子远走他乡,数年不回家,抚养孙子不能没有钱。一位村妇说,公公时常成了儿媳撒气的对象。 2004年的一天,据邻居们回忆称,那是夏天,束昱辉的父亲在家中非正常死亡。家人发现时,他已经过世,这个66岁的农民结束了自己不愿意再坚持的生活。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在十几年前的裕北村,除了他的家人,一个贫困老农的死亡没有引起更多的关注。 “你们参加了束昱辉父亲的葬礼吗?” “没有。他们夫妻俩与邻里关系不好。他躺在那里,我们都没有去(吊唁)。” 丈夫远在他乡,公公去世后,葬礼由儿媳操办。 一位近邻回忆,在送逝者去殡仪馆前的一天晚上,束必和回家了。“他偷偷回来的,又偷偷离去,不想被别人看见。”他的说法得到另一位邻居的证实。 公开报道里,正是2004年,束必和改名束昱辉。同年,束昱辉正式注册成立天津权健自然医学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经过一系列包装的权健集团,在此后的十余年里膨胀为直销帝国。 裕北初中的一位校友说:“大概是2006年左右,束昱辉就开始赚钱了。夫妻俩把儿子接到天津,送进贵族学校,改名束长京。” 成年后的束长京与其父束昱辉一起,成为权健集团的股东。 成功 2018年12月25日,自媒体“丁香医生”的调查稿《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让舆论再次认识束昱辉。在随后的媒体报道中,更多与束昱辉和权健集团有关的真相浮出水面。 新浪微博上,一个叫阿束的姑娘留言:我们姓束的人本来就很少了,居然还出了你这么个骗子,好多人发消息给我,“看,这是我认识的第二个姓束的人。” 这是个少见的汉族姓氏,在盐城大丰常见。它出自妫姓,由疎(古“疏”字的异体字)氏所改,束氏后人奉汉宣帝太子太傅疎广为始祖。《汉书》里,疎广仗义疏财,告老还乡后把汉皇帝赠送的财物与故人分享,不为子孙治田产。 束昱辉对历史和宗族没有多少兴趣,即便世代劳作于农田,他更愿意别人相信自己出身中医世家,如同渴望他人承认自己的清华大学学历。 在聚敛百亿财富帝国后,他也曾以疏财示人。权健在其官网称,2005年至今,权健平均每年投入5000余万元用于社会公益事业,截至目前捐款总额已超过5亿元。 在束昱辉诸多荣誉或地位中,已有多样被媒体证实为谎言。除了束昱辉或权健高层,没有人知道这些数据的真实性。 社交媒体上,有网民说,骗了100块钱,再捐5块钱,“这是洗白,不是慈善。” 同是官网,束昱辉始终将“企业唯有有益于社会,才有其存在的价值”作为企业的核心价值观,还宣称多次被民政部门评为“中国十大慈善家”。 2013年5月7日,束昱辉在社交媒体上说:“人在做事天在看!好人一定有好报!一个企业文化的最高境界是道德文化,道德文化的企业一定是有好报的!” 与“慈善家”相匹配的是,束昱辉还当选了全国政协委员。 2018年7月15日,束家人在裕北村的豪宅里给束昱辉已故父亲过80岁冥寿。按照当地风俗,现世的人们要给逝去的亲人过生日。 父亲冥寿当日,束昱辉回家,前呼后拥。一位老农回忆,那天束昱辉系着灰色领带,陪同的人中有乡镇和大丰区的官员。 另一个邻居说,束家人都觉得束父生前没有过上好日子,亏欠他太多。“他们想自己的爸爸,也应该想想被他们坑得家破人亡的那些人,那些人也有自己的父母或兄弟姐妹。” 同是出生于苏北平原,曾有青年在功成名就后说,富贵不归故乡,犹如锦衣夜行。他的这句话被司马迁写在中国史书里。许多年后,富贵后的束昱辉回到故乡,他没有太在意锦衣上爬满跳蚤和脏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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