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岸 花 开 --------母亲三周年祭 农村的孩子,小时候总会问母亲一个问题,我是从那里来?妈妈笑着告诉我,你是从河里面捞出来的。我半信半疑,转身去问奶奶。奶奶更是说得活灵活现,村南边有一条大河是洛河,有一天晚上洛河发了大水,河里面顺水冲下来好多东西,当然也漂下来了一个娃娃,奶奶用捞河里柴禾的水簸萁捞出来一个小娃娃,那个娃娃就是我。我是从河对岸漂过来的,奶奶还说那边长满了红色的花,那边的人生活可好了,还能天天有肉吃。在我们食不果腹的小时候,有肉吃的地方就是心中的天堂。我当时信以为真,因为洛河我知道的就在村的南边,我们经常去河里洗澡。水簸萁我家就有,用竹子编,中有均匀的孔,方便漏水。洛河涨水的时候,大人们常常站在河边用它打捞水面上漂的河沫——那是草叶树枝。这些都是从水里面捞出来的柴禾,放在空闲的路边,让太阳晒,让风儿吹,让它们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最后变成灶膛里面跳动的火焰,转化成锅里面的饭香。这个都是我熟悉的场景,我当时就有一个理想,我要过了这个河,要去寻找那个源头,长满红色鲜花的地方,那是个幸福的地方, 直到母亲去世后我才明白,那个源头是人们最终的天堂,那红色的鲜花有个名字——彼岸花。 母亲于2021年十月十五日夜晚安静地走了,是在睡梦中恬然辞世,不给她最亲爱的人一点打扰,即使在她身边我的父亲也是半夜时分发觉了异常。我父亲在这一年因脑梗住了二次医院,脑梗伤及大脑神经,他思维是时断时续,说话是词不达意,说着忘着,与他交流起来一半要猜测才能知道大概意思,身体反应和平常走路已异于常人,走一二百米路就要坐下来歇息,更不能走远,一来走不利索,二来怕走远了寻不到回家的路。平常都是母亲在照看他,他夜里醒来发觉母亲的异样,他微微颤颤地摸黑走到楼下,沿着黝黑僻静的胡同,七拐八拐地走到约一公里外,我另一个亲人——我姨娘哪里,拍门叫我姨娘的名字,丽丽,丽丽------此时已接近午夜十二点,我姨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声音熟悉,想着路线和距离不可能是我父亲到来,再仔细的一听,真的是,急忙打开门。父亲说道,丽丽,你姐姐病了。听到这儿,我姨娘立马跑了出去,姨夫因腰椎疼痛在床上艰难地挪动,挣扎着站起来。 下午,我还给母亲有说有笑地通了电话,让她多保重身体。母亲心里面一直牵挂我,从小我就是一个不安分的孩子,母亲为了我也是费尽心思,我是她心中最大的挂念。可她走的时候竟然对我没有一丝丝地拖累,睡梦中,安安静静到了人生的终点。 连她最牵挂的孩子也没有一点儿感觉,我是在半夜0点10分左右被电话铃声惊醒。自从家人出院以后,我的电话是不关机的。电话里面听到我姨娘焦急的声音:“你母亲的心脏病犯了,你快回来!”说完就挂了电话,没有多余的话。我一边匆忙地出门,一边联系妹妹,她已开车在路上。我上车才发现妹妹已满脸泪水,妹妹哽咽着说道,妈已走了。我不相信,联系姨娘,她已经泣不成声。医院工作的表妹拿过电话说道:“哥,我妗子走了!” 我的心好像让锤击了,猛地缩了一下,强忍着不出声,但我的嘴唇在一阵一阵地抽搐。妹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颤抖着身体,呜咽着说:“妈,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悲痛的状态已经开不了车了, 作为哥哥,我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事要我面对。突然失去母亲,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泪眼婆娑,一边开车,一边安慰妹妹,呜咽和泪水伴了回家的路。原来这是条幸福的路——洛阳家有我相爱的家人,洛宁家有我父母爱的牵挂。如今洛阳到洛宁之间的往来两端幸福的路,已经缺失了一端的幸福。 小妹和母亲的感情更深,家人对排行老末的孩子有更多的喜爱,这是人的本性。小妹是79年来到人间,14岁时初中毕业,当时我和大妹都在大学,对于农村的家庭家里面有三个孩子在学校,家里的困顿可想而知。当年的父母做了艰难的决定,让她去考中专,读了中专可以把自己农村户口转为商品粮户口,可以参加工作,还能少了上高中的费用,只是孩子的学历低,没有高中课程的扎实文化。前面的孩子上了高中读了大学,而最喜爱最小的孩子学习优异,却没有读高中,又有她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小妹送到别人家让人帮代过,父母内心感觉对她有太多的亏欠。在她去上中专之前,母亲问她想要什么。按照我的想法一定是吃一顿,而小妹想了下说,我想让爸爸再背我一次。爸爸笑着答应了。小妹毕竟不是小时候,父亲需要半蹲马步,弯腰再深吸一口气,身子前倾,才能背起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父亲步履已有些蹒跚。小妹在爸爸的背上满脸的幸福,妈妈在旁边笑着讪讪地责怪说:“你还小来,还让你爸背你!”说话间背过身偷偷抹了眼泪-----只到我为人父,看到自己14岁的孩子需要家人事无巨细地照看着,才理解了母亲当时的举动。当年,同样14岁的小妹却要远离父母家人,到千里之外,独自住校面对生活的琐碎和处事的迷茫,母亲当时心里是怎样的伤痛和不安,面对孩子的求学和前程 她也只有背过身独自抹泪,母亲掩藏着内心担忧,还要笑着面对稚气的小妹。 1948年农历7月23日,母亲生于开封一个技术官僚的家庭,她的生父在中华民国时期的河南省中央银行工作,具体的职务我不清楚,只是我看到一张发黄的1936年元旦银行全体同仁的的合影——他穿中山装坐在C位。我留心查了下当年的历史,1948年那时国共内战期间,这年的8月份河南省会开封城解放,母亲刚过了满月,她被外婆抱着和外公一起走上了逃亡的路。 外公作为当时民国政府的河南省银行的要员,管理银行和金库是他的职责,常年的工作劳累,兵荒马乱的世道,从业银行焦虑心力,地下金库的潮湿环境,劳累,疾病使他的腰脊劳累弯曲,最后竟不能直立腰杆,他需要弯腰行走做事。外婆小时候缠足是小脚,他们把多年的积蓄和家里面值钱的物件,千挑万选,打了四个大筐,觅了两个健壮挑夫,挑着全部家当走上逃亡之路。刚出城不远,隆隆的炮声,啾啾的枪鸣,战斗机的轰鸣声和炸弹的爆炸声,让逃难的人群一哄而散,各奔东西。抱我母亲的小脚外婆和弯腰行走的外公在哭爹喊娘的叫声中,发现那两个挑夫,家当和行李已不见踪影。当时外婆多留了心,把几个金镏子(金戒指)藏在自己的裤腰带里。在战火纷纷的年代,回老家避难是当时人的首要选择,外公隐瞒自己的身份和经历,积蓄、家当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这次不用化妆就成了跑路的难民,小脚的外婆抱着母亲,一路冒酷暑,走急雨,颠沛流离,餐风露宿,从开封一路逃亡回到洛宁,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我刚刚出生一个月的母亲除了瘦弱而身体竟无大碍,见此情景,外公给我母亲起了名字---小利。寓意这么小的孩子长途跋涉还能平安顺利到家,也希望母亲今后能生活工作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外公一语成真,母亲的一生总体来说也算幸福顺利。回到当年的洛宁,即使外公有知识,有丰富的银行从业经验,在当时偏僻闭塞的洛宁县,他也为生计发愁。好在外婆吃苦勤劳,用自己的私藏,在王范街的西头卖馒头为生。怎奈外公命运多舛,不久就撒手尘寰。生存的压力,嗷嗷待哺的幼童,孤儿寡母的生活可想而知,使得外婆只有带着幼小的母亲改嫁他乡。 母亲清楚记得,在她12岁时,也就是在1960 年,社会陷入了空前的饥饿当中,人们四处寻找一切能果腹的东西,夜晚的来临,大队的菜园周围都有虎视眈眈的目光,大小眼睛都泛着饥饿的光,他们瞅着机会都溜进去偷点菜果腹。母亲当时和姨娘一起,姨娘胆小害怕,默不作声留在路边。母亲爬进菜园,匍匐在两行白菜之间,瘦弱的身子和大地融为一体。看菜园的老头在旁边转了几次竟然没有发现爬着的一个人。她颤抖着身体,恐惧地把脸紧紧贴到地上,紧闭双眼, 咬紧牙关, 双手死死扣进地里面,此时她仅仅能听到自己心跳和旁边的看菜园人的脚步声。因饥饿和恐惧,此时此刻.为了一口吃的瘦弱她,处在何等痛苦的煎熬之中。 “再难也要让孩子上学。”这个是外公离世时对外婆的嘱托,没有读过书的小脚外婆深知不识字的苦和难。生活困苦,同龄的孩子因家庭原因.接二连三的离开学校,去做力所能及的活——锄地、打草、做饭来帮助家庭。外婆虽然生活拮据,却坚持让母亲读书,正因为有了外婆的承诺和认知,才有母亲后来做教师的机会。母亲生的年代是不幸的,母亲的成长在同龄人中还算顺利的。即使最后辞别人世,她用一种安然方式,在睡觉中盍然长逝,不拖累父亲,不念想孩子,她顺利来到人世.又利索离开凡尘,她一来一走.何尝不是人生小利? 母亲的一生,是她人生一种幸福的圆满。 母亲作为教师教过家乡的三代人,如今她的学生们散落各地,说她桃李天下也不为过吧。 母亲精心教育的四个孩子在各自领域也都能独当一面。那个上中专的小妹,现在已是教授,说母亲教子有方也恰如其分吧。 母亲退休后帮带两个孙辈,解决孩子们的燃眉之急。她既做奶奶,又当母亲;她既有奶奶的辈分,又有母爱的关怀,她为儿女奉献了她自己。说她为了孩子们呕心沥血,也不为过吧。 母亲勤俭持家,照顾有病的父亲,无微不至。父亲出去散步,母亲总是牵着他的手,感受他行进的步伐和力度。说她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算她做为人妻的生动注解吧。 她有自己喜欢的工作,她有自己所爱的丈夫,她有心头牵挂的孩子,她有一生相伴相依为命的姨娘…… 她-------唯独没有她自己. 如果说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那我就是母亲的心尖尖。我从小体弱多病,骨瘦如柴。胖胖的父亲对我说:“我想把我身上的肉移到你身上。”母亲则是把好吃的留给我,每次到外婆家,都要在路上瞒着我小妹给我买鸡腿,唯一的想法让我多长肉。 家乡有一种美食叫擀汤,也就是宽点面条的阳春面。小时候孩子们受到欺负的时候常说,你打伤了我,我躺在你家的床上,让你妈妈给我擀汤炖鸡蛋吃。这是病号才能吃上的营养美食。妈妈知道我从小喜欢吃这个,每次回家我吃到的十之八九就是擀面片汤。我的孩子不理解,在她眼中比这个好吃的多了,为何奶奶不厌其烦,总是下地采摘最新鲜的葱,蒜,芫荽,辣椒,早早和面,醒面,擀面……不减工序,不惜体力,来做一碗擀汤?你们去饭店多方便。我的孩子不理解,世上有一种爱只有做过母亲后才能理解,母爱对孩子还有一种表达——为了孩子喜欢的美食而不辞辛苦。 我站在老屋前,还是熟悉的场景——朱红大门已锈迹斑驳,老屋和院墙的墙壁已风雨剥落,院内的绿竹依然苍翠。老屋门前已没有父母的劳碌的身影,庭院里已没有了欢笑的姊妹们。我默默地矗立在门前,仿佛听到母亲的招呼。母亲微笑着,爽朗地说着:“孬蛋,你回来了,我给你擀汤吃。”我知道这是幻想,可我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我是真的想吃我妈给我做的擀汤,那个味道,是你离开我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的滋味。 走在你曾经常常打扫过的院落,坐在你曾经坐过的椅子,仿佛听到你给我诉说着老家的琐事,现在我是多么想听这些所谓的琐事,可是转眼已没有给我诉说的母亲。 我很想,时光倒流,让我还能依偎在你身边听你讲睡前的故事,使我安然入睡。 我很想,时光倒流,让我还能坐在自行车的前粱上,回头用小手帕搽拭你额头的汗水。 我很想,时光倒流,让你还能检查我写得如狗爬过的作业,呵斥我,让我重新写好自己才识的字词。 我很想,时光倒流,让你还能听我笑语爽朗,笑看孙辈们剪不断,理还乱,断不明的疯玩追闹口角官司。 我很想,我是真的很想你——妈妈。 我带着妻子、孩子,和妹妹一起静静地站在你沉睡的土堆旁,我们都是你熟悉的人,而你却孤独的长眠。我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你不孤单,我的老婆婆,爷爷,奶奶,两个叔叔,一个堂弟都和你相伴,村里面你的好友和邻居也和你比邻,你一定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欢声笑语,生活小利吧。 三年的时间飞流奔逝,惟有思念萦绕我一千多个日夜,我感觉你从没有离开,你就在我身边左右,时刻提醒我饥寒冷暖。 人本生与尘,而归于土。你的归宿之所,地处高台,空旷阳光,后面是肃穆的崤山,前面是奔腾的洛河,左右矗立土坡,这是你喜欢的居所。 葬我于北塬兮, 回望家乡. 坞南不见兮, 唯有空茫.
葬我于黄土兮, 思念儿郎. 子予不见兮 唯有风殇.
葬我于高台兮, 踟蹰彷徨. 人生终归兮, 何以忧伤。 一抔黄土,隔离你我不同世间。三盘贡品,一把清香,一堆纸钱,竟是我们现今母子沟通的连线。在烟火缭绕间,一阵旋风竟裹挟烟火去,那是你来给我们做最后的道别。 母爱已随风而逝, 母亲你永恒我心。 在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你趟过南边的洛河,穿过开满红色鲜花的彼岸花海,你和那边的家人,朋友,邻居们笑着走着…… 后面跟着一个蹒跚的孩子,那孩子好像是我,但他是我,又不是我. 夕阳西下,阳光拉长我的身影,我看着我的影子,那才是我。 人是过客,黄土才是主人。 2024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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