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茶饭头

2020-01-12 11:49 105629人阅读 6人回复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的茶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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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逛逛 发表于 2020-1-12 11: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母亲的“茶饭头儿”

“茶饭头儿”是我们这里的方言,书面语应该是“厨艺”的意思。母亲的厨艺怎么样呢?作为女儿的我,其实也并不好做出评价。只是如今我的朋友们在吃过母亲做的便饭后会说,不错,就是这个味道!老家的味道!
说起母亲,想到老家,很多与吃有关的事情就会浮上我的心头。
在我年龄尚小的时候,有次到邻居家去叫玩伴一起上学。他家的大门是藏在一条深深的土古洞内的,我循着一股沁人脾肺的香味儿摸黑穿行,终于在透亮处看到了他家摆饭的小木桌,小木桌上的几个大粗碗已经腹空。吃剩的小半碟儿咸菜条儿,是深褐色的,散发着浓郁深厚和多层次的咸香。那咸香直勾勾地窜进我的鼻孔,刺激着我敏感的嗅觉。小伙伴在忙着换衣服、找书包,使得我有足够的时间盯着那几根咸菜条,并在心里默默的思考,为什么自己家的咸菜没有这个味道?这味道里有点酸,有点甜,有点辣,有点麻,还有点……实际上我还没有弄明白的时候,不争气的肠胃已经告诉我,刚刚在家里填进去的两页发面饼子已经不能满足它的需要了,此刻我已感到了饥肠辘辘。邻居大娘很快明白了我的心思,她到灶台上拿来小半块馍,用筷子在中间杵个小窝,加点咸菜塞进去,递过来。我偷偷吞咽着口水,为了不至于丢人,努力克制并矜持地拒绝。“拿着吧,尝尝娘蒸这馍有没有你妈蒸的好吃,要是没有你妈蒸得好吃喽,回头你告诉娘你妈是咋蒸的?”邻居大娘善解人意的劝解彻底消除了我的顾虑。

那馍是才揭笼没多久的,温热柔软。我的牙床和舌头在被那柔软温热短暂包裹后,迅疾捕捉到那几根我渴盼已久的咸菜丝,那种深入颊壁、牙髓和喉腔的前所未尝的清香,终于满足了我整个消化系统急不可耐的需求。我一边在狼吞与慢咽的纠结中无法自拔,一边被牙齿切断咸菜时发出的脆生生的犹如打击乐的响动吸引,贪婪而又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陶醉着,回味着……
下学后,我把吃咸菜的经历告诉了母亲。母亲认真地捞出自家缸里的咸菜疙瘩,切碎,淘洗,拧干后,又把摆在灶台后边不多的几个的瓶子里的汤汤水水、粗细粉末往咸菜上放了一个遍。最终我还是一味地埋怨说没有邻居家的好吃。母亲终于由最初的惭愧变成了愤怒,她没有文化,但她会用父亲训斥过我们的话骂我没有志气,骨头软,馋得吃人家的剩菜还不知道羞丑等。
结婚后,我自己掌了灶才终于明白咸菜在制作上的区别。同样是腌咸菜疙瘩,邻家买的是芥菜疙瘩,我家腌制的是自家地里的萝卜疙瘩,口感的差别早已注定;同样用酱油醋,我们家拣最便宜的买;同样是辣椒油,邻居家的是芝麻、花椒及其它大料的合成品,我家的就太单一;特别是那让素菜显得华贵的一层亮涔涔的小磨香油,最能勾魂摄魄,而我们家的饭碗里常年就不见这个。母亲当年不告诉我这些,也许是不想让我知道自己家庭条件与别人的差别。后来母亲的“小孩子都会觉得隔锅香”理论,让我为自己“馋”的原因找到了注脚,当然,这不是我馋的全部原因。
有一年父亲得了严重的咽炎不能说话和进食,打听到外县有个赤脚医生,可以用持续烙烤的方法根除,且收费很低。父亲借助学校放暑假的空闲,一个人在赤脚医生的家里住了三个多月,中途寄过信回来。每次二叔念完信,我们母女四个都会偷偷的各自抹泪。那个初秋的下午,有熟人在我们放学的路上告诉我们姐妹:“你爹回来了!在岭头地里砍茬子呢。”我们箭一样往岭头地里飞奔,还没有看清父母的身影就比赛似的大声呼喊,当看到陌生而又熟悉的父亲时,我们咧嘴傻笑,父亲用锄把支着身子,对气喘吁吁的我们仨说:“快回去做作业吧!”母亲也递过来钥匙,我们接过来又欢呼着往家里跑。我和妹妹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父亲带回来的帆布大包,从里边的夹层中发现了一包落花生,在姐姐的阻止下各自剥开了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晚饭后,在父亲主持的家庭会议上,我和妹妹被严厉批评。父亲的原话是:“不是怕你们吃这俩花生,是因为你们心中没有长幼有序的认识,这个家你妈最辛苦,连她还没有见到这花生,你们可都吃到嘴里了……”我和妹妹被一种深深的羞愧感折磨着,母亲嗔怨父亲刚到家就训斥娃子们的不应该。父亲又让我们去包里再抓点那花生,我们都怯生生的不敢再靠前。那晚,父亲把剩余的不多的花生锁进了屋子里仅有的一张用于吃饭、会客、读书写字的方桌的抽屉里,他告诉我们,今后但凡晌午下学,母亲的午饭还没有做中时,我们可以先吃花生充饥。第二天中午,母亲说因为早上封火的煤砸得黄了,现在火上不来,所以饭得等一会儿才好。父亲打开了他的抽屉,给姐姐一个花生的整角,又剥开另一个,把里边的两颗淡粉色的籽粒分给我和妹妹一人一颗。他说:“你姐是老大,得多吃点,你们两个小,就少吃一点。”然后他就锁上了抽屉,并嘱咐母亲说:“过日子要细水长流,小娃子们吃东西不能吃得太饿,会培养出瞎成色儿。以后你就照这样慢慢分着让她们吃。”
父亲是祖父的长子,长辈的求全责备可能给他的误解多一些,所以他把自己作为老大历经的委屈转化为一腔稀薄的爱意竭力往他的老大女儿身上倾斜。那时我们并不懂,只觉得是理所当然。母亲在培养孩子方面,更是甘愿成为身为小学教师的父亲忠实的拥趸,尽管她强烈地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像邻家孩子一样吃得饱还要吃得好,甚至对于父亲待女儿们寡有温情的表现也有抱怨。有时她也会愤恨和悲哀地慨叹:“啥时候咱闺女们能不缺橘子苹果花生瓜子吃呀!”
母亲用自己打下的粮食和菜蔬日复一日地为子女做着工序复杂品相单调的一日三餐。一把白面,蒸了烙,烙了蒸,蒸完油旋儿蒸杠子,烙完饼馍烙“不翻儿”。面条呢?吃过稠的吃稀的,今天吃了炒菜捞面明天必定吃蒜汁捞面,吃顿饺子就是过节,炒盘猪肉就是来了客人。她很无奈于对孩子们粗衣淡饭的养育,她想在一家人的衣食上翻出一些花样,却没有太大的可能。走过南闯过北的祖父曾公正地评价说他的大儿媳饭做得不赖,这是出自祖父之口的少有的让母亲备受激励的话语。父亲没有儿子,这使得他在我们这个平庸的家族中底气明显不足。他常年在外教书,没有外出做工的机会,没有可供满足妻女口舌之欲的额外开支,工资又非常有限。而他又及其清高和自尊,将吃苦耐劳视为对自己的肯定和独有的资本。
困窘的现状让父母既在意别人的眼光,怕被嘲笑,怕被嫌弃,又不甘心被人左右自己的意志。他们有意避让交往和应酬,不羡慕,不攀比,相互扶持,苦苦地耐受着吃穿用度的贫乏,而不向生活低头。那时日子的清苦,使他们很容易吵架。他们争吵的实质无非因为钱少,因为本不甚稠密的门事儿支出。他们吵架的时候并不耽误干活,在他们气势汹汹愤怒无比的时候,干活的力气反而更大。有时他们像打蹩一样,一个用手“哗哗”地频率极高地往袋里扒着装麦子,一个“嗖嗖”地扛起装满的袋子往架子车上运输,他们往往言语上相斥相抵,动作上却相辅相成。这是我当年用一个孩童的眼光观察到的。
记得有这么一次,也仅仅是一次而已,因为之前在我们家的确没有发生过,后来也没再有过。应该是我上了初中后的某天,母亲决定炸了油条和糖糕回去看望外婆。她提前已经向人认证了藏于自己脑海中的步骤和做法的正确性,但她依然很不自信。这是她从小都没有亲自在灶台上制作过的食物,她害怕做坏了,浪费粮食和油不说,还会落下“笨”的名声,她犹豫再三后还是让我们叫来了二奶和婶子帮忙。实际上还是她自己发的面,自己兑的矾,自己揉的面髻儿,自己切的条儿,自己轧的块儿,连做糖糕的面她也已经提前烫好。二奶和婶子只是演示了第一根油条的下锅、翻身、捞出、控油的过程,但母亲分明看到了那原本软塌塌的面带子在热油的浪尖上鼓帆一样膨胀出成倍的体积,翻腾出喜人的金黄,心里这才获得了足够的安定和踏实。在母亲的心中,那次是她回娘家带东西最丰盛的一次,也是自己最风光的一次。
师范毕业后的第一年,我邀一个家住市郊的好朋友来家里玩。因为第二天上午她要赶车回去,当天晚上,我们在被窝里说知心话到很晚。第二天早上醒来已是九点钟。灶上,母亲正在翻炒铁锅里她昨晚杀的母鸡,院子里,父亲正在往小火膛里续柴,他负责的米饭也快要蒸熟。那顿饭也应该是我们家待客规格较高的,可最终我的好朋友连一小碗米饭也没有吃完。后来在一次谈心的过程中,好朋友告诉我说她们家早上从不吃米饭,而且在她的习惯上,中午或晚上吃米饭的时候,至少要准备四个菜,一个凉的,三个热的,荤素搭配,外加一个汤顺顺饭,好消化。我母亲做的鸡肉炖粉条,她难以下咽,并且她一再强调绝对不是做得不好。好友的诚恳和直白还是让我不从容了一会儿,但这种郁结感很快被浓烈的友情冲散了。那时我才明白,做饭不单是做熟就行,吃饭也不单是为了充饥就行,一顿米饭做的好坏主要看菜的品样,而不是有肉就行。早上吃米饭也不是我家的习惯,我的母亲,自以为是地努了很大力,决心做一顿可口的美食,为女儿的友情助力,却因为自己根本不懂得在她有限的经验之外的食物搭配原理而弄巧成拙。好在,她的家人都吃的津津有味。
母亲因为自己的娘家在村子里是单门独户,贫穷且势单力薄, 而对生活总是保持着怯懦和小心翼翼。她从孩童时期就从家族中承接到了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敏感,坎坷的生活教育她,封闭心门是对自我的保护。她的世界只有自己娘家到婆家这么狭小,她的眼界也只有可以丈量出的狭窄。她循规蹈矩地做着该做的一切,灶台前的尺寸之地虽是她的舞台,但她的锅铲却不能自如地敲打出铿锵的协奏。
我有了孩子后,父母来我家小住。我挽着母亲的胳膊来到菜市场,看我要买鱼虾,母亲立即说自己不会做,怕糟蹋了好东西。母亲也很清楚自己女儿那点拙劣的做饭本事。早年,她一心要让女儿们专心读书,走出农门,并没有让她们多进过一次厨房。我说:“不怕,咱在电脑上搜个做法,一步一步来,保证色香味俱全。”可待鱼虾做成以后,父母也只是尝了一口后就再也没有为这些食物动一下筷子。青壮年时期的清苦,使他们的肠胃因长期的怠慢造成了亏损,只能适应清淡和简朴,但凡多吃进荤腥就会造成毛病。他们的身体已有了一些听来常见不过却令他们困扰的慢性病。他们不仅得时时忌口,还要处处防范更多老年病的侵袭。
尽管母亲嘴里常叨唠做了一辈子饭,真的是做够了,做烦了。但无论她走到哪个女儿家里,还是习惯性地进厨房。然而,母亲那在乡下被称道“茶饭头儿”,有时却不能适应女儿女婿和外孙们的需要,安逸的生活养成了我们口味的娇气和刁钻,于是就常常会有一家人“吃不到一个锅里”的尴尬。母亲的办法是,让一家子里的小辈儿依次吃完,他们最后再往锅里兑水煮白面条放葱花和菠菜即为他们喜欢的美味。
如今,父母仍然保持着为我们这一代人所不能苟同的节俭意识。很多时候,我们擅作主张给家里添置了大物件,换来的却不是他们的赞赏。他们对于浪费是深恶痛绝的,很多东西在他们眼中是没有用的。父亲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年轻时性情耿直,拘泥于规则而缺少朋友。退休以后的他唯觉乡村安逸,土地可亲,粗食旧衣让他自在。与很多同龄的农村老人相比,他的思想意识更新较慢,甚至在处理有些事情上他更愿意复古怀旧。父亲自满于素食主义赢得的身体某些器官的康健,并常年把这种思想灌输给母亲。母亲与他同岁,年龄都近古稀。正因为如此,他们在长期相濡以沫的守护中形成了很多的共性。比如,在有把力气能干活的时候尽量地苛待自己,并视之为正常。他们固执地认为,口体的苦根本不算苦,恰恰是对自己身体的一种善待。他们不会理会营养缺乏有害健康的理论,你同他们吵也无用,只有在心里默默的反驳:这都是穷出来的毛病,积习难改了。
据我所知,母亲在清闲自在的生活面前,更多的时候是怀着一种深深的罪恶感的。母亲一直认为娘家日子过得不好,老母亲和兄弟们都还挣扎在生活不如意的困境中,她就没有理由享受生活。她肩扛责任,虚弱而吃力地支撑着作为家里长女的人设。无力改变现状的时候,她恨过自己,恨过命运,但擦干泪后,她咬咬牙,用不停歇的劳作来纾解压抑在胸膛里的委屈和无助。
母亲的腿越来越弯曲,个头显得越发矮小。女儿们工作以后的近二十年来,母亲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娘家。外婆身体一直不好,母亲无心含饴弄孙。有老母健在,承欢膝下才是她的责任。在外婆家里,母亲接着用自己打下的粮食和菜蔬日复一日地为外婆做着简单的一日三餐。一把白面,蒸了烙,烙了蒸,蒸完油旋儿蒸杠子,烙完饼馍烙“不翻儿”。面条呢?吃过稠的吃稀的,今天吃了炒菜捞面明天必定吃蒜汁捞面。外婆对于自己女儿的“茶饭头儿”一直是满意的,那是她言传身教的成果。
九十岁高龄的外婆对大女儿的依赖越发地强烈,须臾不能离开。从去年开始,尽管外婆的头脑开始糊涂起来,行动也不能自如,但胃口却依然很好。我想,那应该是母亲应时周到的茶饭浆养出的结果。母亲以她的“茶饭头儿”为杖,坚韧地行走在她的反哺之旅上,她的每一步每一个脚印都成为引发我深深思考的切入点……
平和淡远 发表于 2020-1-12 12:52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笔细腻,平实深沉。一下子让我回忆起父母在时的情景。
沙发 2020-1-12 12:52 评论 收起评论
劳力2019 发表于 2020-1-12 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能把吃咸菜描写如此逼真,给人一种亲眼目睹的感觉,这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文章整体细腻通透不啰嗦,楼主好才华!
板凳 2020-1-12 14:15 评论 收起评论
劳力2019 发表于 2020-1-12 14:37 | 显示全部楼层
家母也是干家物活麻利的人。瓜菜代时期,总是捡便宜的萝卜白菜买,小孩子不爱吃萝卜和白菜邦子,母亲把这些做成可口的小菜,好让我们就着馍吃。小菜做的真叫一个可口,我兄妹几个每人半碗菜,可每次都是菜吃完了,手里的馍却剩下不少。包饺子也很快,老人家包的饺子有模有样,像只耳朵一般,我兄妹五个都插不上手。
真怀念当年妈妈做饭的味道,现在母亲也快九十岁了,但老人家吃着我们给她做的饭,她总是夸着说好吃,即使做的再不好,母亲还是说好吃。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明白,老人是不愿看到我们的失望。
愿天下所有的妈妈都平安幸福、健康长寿!
地板 2020-1-12 14:37 评论 收起评论
咋啦,乖 发表于 2020-1-12 22:3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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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123456 发表于 2020-1-14 08:08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大家!
6# 2020-1-14 08:08 评论 收起评论
涧边人家 发表于 2020-1-31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7# 2020-1-31 17:59 评论 收起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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