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漫河洛一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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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漫河洛一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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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乡 发表于 2019-12-27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香漫河洛一碗汤

张元纯


洛阳走过了太远的路,历史的豪雨还是霜露,浸润出了河洛大地上太多的故事,不乏如诗的彩虹与毁焚的悲歌。而深驻在洛阳人骨血里的,是洛阳人不散的王气,及不甘颓逊的自傲精神。这种王者基因的传承,表现在了洛阳人的饮食嗜好里。对羹汤之食的衷情,绘制出洛阳人在中国饮食文化的本源精神面前,馋乳示跪的崇仰。也是这种基因的使然,让洛阳人几近固执地,把中国久远的羹汤文化坚守不辍,这才能在今天的大千饮食景象中,让一碗美汤拉出一个城市的风景线。
洛阳人何以独嗜汤食?显然地处北方候干需水之说,浅薄也主观了。汤之本意在先秦之时,指热水,并非作为饮食之名。直到今天,汤为水名还在一些温泉沿用着。汤作为饮食之名出现,是由先秦至更远的羹食名变而来。因汤是指热水,随着烹饪工具的革命,烹饪技术的提高,食材不断的多样化,所烹之食品丰富起来,人们便给以了细划,把水多食材少的水样流质之食,从羹食中分化了出来,借用了热水之名称其为汤。
中国到了汉代,烈烈的炉火不但可以治炼出铜锡,更能溶化开铁石,这使冶铁的技术一路豪歌。当更为廉价的乌铁大踏步地走进了人们的生活,中国烹饪的器具也在一阵阵烈火的淬炼中,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伴随着锅具的应运而生,煎、炒、爆、炸等烹饪技术,在一代代厨人的手中翻云覆雨,变幻出了千般的姿彩来。由此占据数千年王尊无代的鼎鬲重器,悄然在中国的烹饪文化中退出了主体位置,渐即成为了国人回望与图腾的标志。而此前中华民族的先祖们,在悠悠数千载的漫漫长路上,一直是依赖鼎鬲而烹。在那远去的,还没有给人们的生命,附加太多形而上意义的时代,饮食和生殖几乎是人们生存意义的全部。而能化物为食的鼎鬲,自然显得神圣,具有陪伴人们生命存在的重要意义。鼎鬲作为烹饪的主要工具,功能单一,使中国早期的烹饪受到了很大的局限,羹食便成为了先祖们主要的饮食。
羹食即食材与水一块煮制的食饮。中国出现最早有记载的“食谱”即是“大羹”(《尚书.大戴礼记.四十二》)。古人认为“大羹”是中国的“食饮之本”,即中国饮食文化的本源文化。(《史记.礼书》:“大飨,祫祭先王,以腥鱼为俎实,不臑孰之也。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那么大羹又是什么?郑玄在《释诠》中这样解释:“大羹,肉切碎和汤煮食,不调以盐菜。”先泰之时各种羹食流行,而唯独大羹被视为中国人的饮食之本,可见大羹在中国人精神层面占有的重要位置。大羹就是肉切碎和汤一块煮的肉汤,煮熟后连肉带汤一块食用,且不添加盐和其它调料,要求食之本味。此被后世厨界视为“以无味胜百味之大技”。这支鼎鬲羹食之歌,离今天已经太过遥远,多少人只能面对着黄页史书慢慢地品嚼。而只有洛阳人,直到千百年后的今天,还在原汁原味的保留着大羹的貌彩与美味,享受着祖先们古老的馈赠。在洛阳城里,随处都能找到“大羹”的踪影。原汁原味的牛肉汤,不添加任何佐料,愣是给熬制出无比鲜美的厚重来。这种充满古风,饱含着“大羹”内涵,沿袭“大羹”之贵的汤食,洛阳人今天叫“甜牛肉汤”(无盐为甜)。此汤一直是洛阳汤客们的上选。
在大羹之后又出现了和羹。和羹就是添加了调料的羹食。《尚书.说命下》中记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 孔传解释:“盐,咸;梅,醋。羹须咸醋以和之。”在《吕氏春秋》名篇《调鼎》中记有洛阳乡党伊尹调鼎。伊尹调鼎制作的就是“和羹”。先泰直至更早,羹食的飘香一直弥漫在河洛大地上。黄帝还是伏羲、尧舜还是大禹,他们一个个用他们的热掌,把河洛大地䠀暖得滚烫了许多。夏、商、周在这块土地上嬗变(《史记》“昔三代之君,皆(居)在河洛之间。”)。河洛人作为这块土地的原驻民,深深地把中国饮食文化的本源文化——羹食,织进了自己的饮食基因里,抹不去擦不掉,也由此影响着踏上这块土地的后来者,及离开这块土地的游子们。不管是先泰,还是汉唐,以至宋明,大清到民国直至今天,洛阳人嗜汤羹之好一直没有改过。于是才能在洛阳城里城外,无处不有的汤食荤素齐备,古意昂然,热闹着这个城市的风情。
今天国人说汤,人们多会想到闽南和粤人的好汤。然而南闽粤地的人何以好汤,这与洛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秦汉以前五岭之南尚属未化之地,靠海之民生啖蚝蟹,活吞鼠蛇成习,并无汤文化的踪影。西晋以后以“河洛郎”为代表的中原人为避战乱,不断南徙。他们迁徙的脚步遇海不前,在南闽十邑之乡,及广东梅州一代止步生根。外来为客,便成为了今天的客家人。是他们这些“河洛郎”,把中原人承袭下来羹汤文化带到了南国,结合靠海的物产,一代代催生出了今天令天下人艳羡的美汤来。闽粤的“佛跳墙”,从它的出现就成为了中国名菜中的名菜。但至到今天,闽粤人制作“佛跳墙”,仍然对中国饮食烹饪的根文化崇尚有加,不敢有半点的漫待。“佛跳墙”是上品海珍的美汤羹食,其制作以汤煨为主。而煨汤的器具必须采用带有中原古风色彩的烹饪之器陶瓮。就是煨制好的成食,在食用时也要分装在陶制的罐盅里上桌。通过这种对中原祖先回望的隆重仪式感,显现出一种人文的情怀和不灭的精神。他们把“河洛郎”的基因,和根文化的维系,深情地融进了贵汤珍材的美食“佛跳墙”里。这种情结的可贵,使“佛跳墙”身价倍增,成为了人们饮食取向的追捧和向往。
如果只把汤看作是一种饮食,洛阳人会为之摇头。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开启在河洛大地上,这是种根的维系,是文化的呼应。“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记.礼运》)。洛阳是中国儒家文化的发详之地,饮食文化是中国礼教文化的启始文化。而久远的饮食根文化之影响,才使生活在河洛大地上的人们,对汤食有着独衷的情怀。由此在漫长的历史衍进中,形成了洛阳人的一种独特的饮食基因。这就像西方人爱喝牛奶吃面包,而中国人爱喝粥吃米面一样,不是好恶的选择,更多是饮食基因的决定。
洛阳人汤食如歌,一天天,一年年,咀嚼着历史的韵味,和根文化的滋养,在中国饮食文化的本源精神上不于偏离,构建起一道悠然而多彩的古老饮食风景线。

河洛大地上的美汤,几乎是伴随着我的记忆从没再淡去过。少小之时,懵懂未开,羊肉汤的馥香就坚实地驻进了我正在成长的生理记忆之中。那是共和国的早春,因物质的匮乏,特别中国的农民尚以能温饱为奢。我们的村子在黄河南岸,小村不大,春花被野,梨白桃红,也给苍凉的岁月写出不少诗意来。更令我难忘的,是村里每年农历六月十五有个庙会,农村人愉悦的机会一是过年,二就是赶会了。这种庙会的早期形成,是乡民们祭拜某个神灵的仪式。后来渐即发展成物资交流的临时市场,祭拜神灵的初衷反而被淡去了,甚至如我村,只留下了会而不再有祭。
所有的热闹事,孩子们都会是最积极的活性成份。每年的六月十五还没到,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在数指如盼过年。庙会的前一天,一群一群的早就安奈不住了激动,一趟趟地往庙会的地方跑,等待着四乡的游商到来。这时最为吸引我们的,不是那些搭棚扯帷的大商贬们,而是一个杀羊卖汤的男人。他每年都会定时地从村角出现,肩上担着一副担子,前边挑的是一口很深的铁锅,其状似古时战场上将军的头盔,人们就给形象地叫“将军帽锅”。那个锅里放着喝汤用的碗筷,和杀羊卖汤必不可少的工具。后边挑的是一个有着四根长蟠的荆筐,河洛一带叫萝头。带有长蟠的萝头只有孟津有,这就成了一个豫西一带的歇后语——“孟津萝头大长蟠”,用来形容正事前的铺垫太多。萝头里装的是炭,为煮羊汤而用。那人的左手扶着扁担,右手牵着只倒霉的山羊。羊并不大,好像知道了自己的末日将至,向后扯着不前,很不情愿走向生命的终点。那个男人就不停地用手拉拽并训斥。这时孩子们早围了上去,跟着那个男人和羊,一步不离地催生出庙会热闹的开场。在我记忆里,那人卖美味羊汤的全部家当,就此一人一担尽矣。设施自是简单了许多,但他那羊汤的美味一直融进我的生命里,无时不在心头飘香。
卖羊肉汤的人在村里会有熟人抑或亲戚,他在村口场地上找一片平阔处,把肩上的担子放下,羊绑在萝头蟠上。然后进了村子。不一会儿就有村里的男人过来帮忙,先是找四个土坯,用几块石头在地上摆好了,土坯立起围放在石头上边。他在路边拉起一种爬茎的植物,我们叫固路蒂的野草。只见几下,固路蒂在他手里就给辫成了长长的草绳。他用这草绳把四块立起的土坏拦腰捆扎牢了,接着打水活泥。泥中参了麦秸,很认真的把那用草绳捆好的土坯,里外用泥巴糊抹出了结实,接着找来碎柴点着了火,放进湿泥新糊的灶堂内,让柴火把泥烤干去。火点烧起后,又在火边放上了炭块让其引燃。等安顿好了这些,他就开始打水杀羊、分肉、洗肠……就他一个人忙个不停,但一应事情有条不紊。小伙伴们最激动的是看他杀羊,尽管血腥,但充满刺激。特别他双腿夹住了羊身,一手把羊头拉起,羊的脖子下边放了血盆。羊绝望的惨叫声并没有换来他的心慈手软,只见他毫不迟疑地挥动起了手中白刃……此时往往吓得我们不敢再看,都把眼睛闭上或调过脸去,等再睁眼看时,那只可怜的羊已经软软地躺在了地上登弹着细腿,一个鲜活生命就这样不甘地宣示着最后的终结。
小伙伴们没有散去,接着看他怎么剥去羊皮,刨开羊腹,扒出内脏……此时新灶已经被火烤得半干,只见他把那个将军帽锅双手搬起轻轻地在灶上放好,锅里添了水烧着。他把分切好,清洗干净的羊肉与羊杂一股脑放进锅里,这时才见他拉过一段木头代了凳子,坐在火前看着灶里的火势,掏出腰里别的烟袋吸上一口。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满足他的烟瘾,一会儿功夫的小憇过后,他把还没吸透的烟从烟袋里在鞋底上磕出,再把烟袋别在腰间扎腰的土蓝布绳里,起身又去村里借来旧木板和长长的檩条。旧木板用石头支起了就是人们喝汤要用的饭桌。废旧的檩条就地顺板而放,就成了喝汤人座的餐凳。等这一切就绪,大半天已经过去,锅里的羊肉汤开始一阵阵飘出香气来,弥散进了整个小村。那时谁能喝上这样一碗羊肉汤,真如神仙一般的惬意。我们村里只要不是日子揭不开锅的人家,都会提上叫作狗头罐之类的陶制容器,去买一碗新鲜的羊肉汤,滋润一家大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那羊汤的美味,让我直到今天对羊汤优劣的评判标准,都还是以小时喝过的村里庙会上的羊肉汤为参照。
村里的庙会直到1966年,随着**的开始而悄然不再。后来到洛阳参加工作离开了家乡,那让我目睹过全过程的美味羊肉汤,一直成了我难忘的回忆而再没相遇。直到有一年,我到铁谢村走亲戚,看见铁谢供销社对面有一家卖羊肉汤的,这就又勾起了我对家乡羊汤的向往。尽管在洛阳各种汤没有少喝,但儿时的记忆往往是最神圣的。家乡羊肉汤的味道又唤起了我的馋意。我走了过去,让老板给盛碗羊肉汤。就在我接过汤碗时,突然感觉卖汤的老板很是面熟。我把汤碗在桌子上放下,这才想起,他就是当年挑担拉羊,去我们村赶会卖羊肉汤的人。我看着他说,我认识你。他有些盲然,看看我无法知道在哪里认识。我笑着提醒他,说你以前去蜂王村赶过六月十五会。他这才释然地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们村早没会了。我说是。但总是还想起,你那时卖的羊肉汤的味道。他说你尝尝,看这汤味是不是那个味道。我尝一口,慢慢品着,把双目轻闭,一切都又回到了儿时的过去。
1992年,我在刘秀陵墓的东边,帮同学做一个文旅工程,与工地一路之隔的汉陵东南角低䧟的土坑里,不知哪天多了一个石棉瓦搭起的简易晾棚。棚子下一个男人和他的夫人在卖起羊肉汤来。那时他们的汤都是白天煮,喝汤的人也廖廖。但每天只要新汤煮好,那个男人用腰里的围袖擦着两只油手,会跑到工地上告诉我们汤煮好了。显然我们成了他固定的长客。在这样的地方,喝汤不是纯为了喝汤,也是休息和闲聊家常的处所。一天卖汤的掌柜问我汤怎么样,我说和你们铁谢街以前供销社对面,卖的汤差不多。卖汤的掌柜笑着说,那是他父亲。他一说那人是他父亲,一下子把我们拉近了许多。我给他打趣说,和你父亲我们是老相识。并给他讲起他父亲担担赶会卖羊肉汤的往事。
这个人的汤馆在那个土坑里没有呆多长时间,搬到了公路对面的平房经营。后来孟津县在那里修了一条旅游大道,那段原来窄小的公路就废了,他又把汤馆搬到了旅游大道南边的仿古建筑里。我见证了他们家族有关羊肉汤的演绎和发展,一天天看着他成为了洛阳汤界的翘楚。这个人就是今天洛阳大凡爱喝汤的人,无人不知的李松。
李松把羊肉汤做成了一种文化,温暖着河洛大地上的人情世故。今天如果有外地人来到洛阳,不管是洛阳的亲友,还是商务要员,会不会带客人驱车20多公里,到黄河边喝一碗铁谢李松的羊肉汤,成了检验关系亲疏轻重的尺码。只要是关系铁的客人,早饭必会去喝李松的羊肉汤。次之就跑近一点,到瀍河喝马杰山的牛肉喝,再就是关系一般,会选离住的地方近处,随便找一个汤馆喝。不管份厚份薄,只要是来洛阳作客,洛阳人对客人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你去喝汤。这成了洛阳人必须的仪式。而为喝一碗汤驱车几十公里,搭上大半天时间,这种仪式感的分量已经远远大于一碗汤本身。
外地人到洛阳如此,洛阳人到了外地也不会把汤忘记。每每洛阳人到外地不管是公干出差,还是探亲旅游,只要时间一长,外地的饭菜再好也会感到不适,心中总会觉得少些什么。想来想去,就是少了家乡的汤。不想还好 ,一想起家乡的汤,心情就不可收拾,嘴流口水,恨不得马上打道回府。外地再好的饭菜,都没有洛阳的一碗汤亲切,过瘾,舒服。一旦回到洛阳,下了飞机还是火车,多少人宁肯家不回,亲人不见,拉着行李箱先要找个汤馆去喝汤。那种急切和执著,几近吸毒人毒瘾犯了一般。一碗美汤下肚,烧饼或是饼丝泡过,鲜香可口的美汤带着椒油的刺激,头上渗出了汗来,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如同干涸的土地灌满了甘霖。几个饱隔打过,再抬起头来,仿佛自己的魂才归体,浑身便焕发出了精神来。这就是洛阳。这就是洛阳人。这是洛阳人衷情于美汤的基因使然。是五千年中华文化在河洛大地上沉淀下来的鲜活印记。

洛阳的汤因缘于中国的羹食文化,荤素皆丰,品种繁多,一家家的汤馆成了古老的洛阳,今天最为鲜活的底色。每天从汤锅里飘出的岁月长歌,一缕缕唱醉着洛阳人的日子。人类虽属杂食动物,但多喜肉食。肉汤在洛阳最为普及。除这样那样的肉汤浸润着洛阳人的岁月外,还有无肉的素汤,也在满足着喜欢清素淡雅者的需求。无肉的素汤也是洛阳汤中的不歇之歌。但真正的纯粹素汤在洛阳街头已显得单一,而荤素相兼者居多。如丸子汤、粉汤、不翻汤等,要用大骨煮汤,虽不见肉看似清素,但喝到口中香美馥厚,一样的挂喉护唇。这些汤只作辅助,在洛阳城乡唱主角的,依然会是用肉煮制的荤汤。牛羊肉汤自不必说了,荤汤中还有驴肉汤,杂肝汤、鸡汤,早期还有过猪肉汤。这些由动物的肌脂与筋骨精心熬制的汤食,一直以来都是洛阳汤食中的上品主选,有素汤相衬,共同绘制出了洛阳汤文化的多彩与丰富。
牛肉作为食材在中国的烹饪史中,曾经几度中断。尽管牛肉在先民的生活里很早已出现。但只从牛被人们训化后,成了耕种的主要工具,曾有过几个时代视牛如恩,可食狗而不可食牛。随便杀牛为食者,严可处死。可人们情感的事归精神层面,形而下的还是人的需求本身。牛肉的美味终使人们难以抵挡其诱惑,可以牛肉为食,自宋以后便成了常态。牛肉在大江南北皆是重要的肉类食材之一。但中国人吃牛肉,纯吃肉者居多,以至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牛肉烹饪之法。唯洛阳不同。洛阳除把牛肉也作为食材,烹饪出各种美食外,对牛肉的食用更多的是用牛肉制汤。在洛阳城里从东到西,大小林立的汤馆,牛肉汤馆居多。尽管每家汤馆在制作美汤时,都会高扬自己的秘笈及特色,都有自己的故事与传承,制出的汤也各不相同,优劣有异,但其共性却是一致的,那就是要选上好的牛肉才是制汤之本。特别带有“大羹”之魂的“甜牛肉汤”,要不得半点的含糊。汤中除了肉和水再无它物,还要让人喝出香美,不腻不寡,充口醉喉,这是要付出一定工夫的,选肉更是不敢有些许的大意。制作此汤,制汤人更多的是融进自己的情感,把图腾崇拜般的一颗虔诚之心,交给制汤的每一个环节。在烈火催沸的汤锅里,如其说熬制的是美汤,不如说是在检验他们的虔诚。制汤人要对锅里的汤抱有敬畏之心,穷技尽力。只由他们最为明白,如果用肉不新鲜,即是有天大的本事和专注,也难不添加任何佐料而制出美味的汤来。正因为“甜牛肉汤”要的是本味,无佐料遮其牛肉本身所携带的酸齁之感,这就要靠制汤人投进去的功夫来化解。要做好一锅“甜牛肉汤”,从选肉,到清洗,到浸泡,到排水,到放置……要有多次的重复,直到把牛肉本身所含的不适之味排出,然后才能下锅煮制。而“甜牛肉汤”的煮汤之法,又与调味的牛肉汤有所不同,头煮汤水要换掉,不可一水而成。能不能制作出一锅穿越时空,可与祖先对话的“大羹”之食,从对肉的处理,到煮汤的火候把握,文武更替,时间长短,这就全凭制汤人的经验、本事和虔诚之心了。
洛阳喝汤人有经验者,常去的牛肉汤馆不说,如遇一家新汤馆,进去会先问有没有甜牛肉汤。如果掌柜的说有,这才坐下来准备喝汤,不再别选。如果掌柜的说没有甜牛肉汤,二话不说转身就离开。离开的原因尽管多种多样,但制汤不精,选肉不鲜就如写在了汤馆掌柜的脸上。所以敢不敢卖“大羹”之重的“甜牛肉汤”,成了洛阳人衡量牛肉汤馆敬业与否的尺度。也成了懂不懂喝汤与会不会喝汤的标志。今天世风不古,趋利者不鲜,有些牛肉汤馆把新煮的汤不投放盐,就当了“甜牛肉汤”卖,这样的“甜牛肉汤”虽是无盐,但煮汤过程中佐料添加不少,用料味压了牛肉本身的酸味,实不能算是真正的“大羹”之食。这些是另话。但尽管如此,没有新鲜的牛肉,这个充数也是不敢的。只要敢称是“甜牛肉汤”者,起码他制汤的肉会是新鲜的,反之就是下选之汤了。
羊肉是伴随着人类时间最长的美食食材。因羊的孱弱,先民们对野羊的捕杀,要远比捕杀野牛容易得多。羊肉纤维及油脂的特质,更宜做出鲜香的美味来,所以中国的古人造字,以羊鱼为鲜。好的羊肉汤必须是现杀的羊,在羊的体温尚没有散去时清洗,当即下锅煮,这样的羊肉汤才能煮出上乘之美味。今天城里人自是不养羊的,也不允许乡里人把羊赶进城里来现杀煮汤。因消费力量巨增,采用外地陈冻羊内制汤已成贯例。由此在洛阳城里,开羊肉汤馆的逊于牛肉汤馆。因今天多已难有现杀之羊制汤,让卖汤人没有了低气,羊肉汤馆频繁倒闭便成了常事。
洛阳人以肉为食材的汤食中,驴肉汤另树一帜。中国人不知为何,莫名地对驴这种动物,产生了一种鄙夷之感,觉得它怪怪的,不像牛那样温顺,亦不如羊那样和善可爱,“黔驴技穷”的成语,更给驴打上了贬意的标签,让驴再也翻不过身来。在人的偏见下,例来对驴驭而不赞。其实驴很冤枉,真正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主。驴生前被人所驭,拉磨乘骑不论,就是驴死后的皮,也被人制成尚好的暖血之药。而驴肉更是以其特有的美味,常以啖肉人之奢物出现,其价远在牛肉之上。能以驴肉制汤而食者,中国唯洛阳而独有。
洛阳人所好,除了美味之汤,更有奇味之汤。最为著名的奇味之汤,便是洛阳的臭杂肝汤。其实以杂肝制汤者,中国北方许多地方都有,并非洛阳所独显。但洛阳的杂肝汤,又是全国所无二。洛阳的杂肝汤走的是“臭”味,就如人们熟知的“臭豆腐”、“臭鳜鱼”一般。换陈佩斯小品里的台词,就是闻着臭,吃着香。能食这种汤的人,皆可称“美食家”亦不为过。即使不成其家,也算是会吃之人。试想能在臭味中,愣是吃出满口的香来,这是何等的功夫,又是何等的不易。没有对中国美食的衷情与投入,很难修炼出这般味觉转换的本领。也只有具备此等对美食的真切情怀,全身心地投入,方可享受中国美味之大千。
阶于肉汤与素汤间,丸子汤在洛阳的汤食中一直享有盛誉。丸子汤贵在汤而非丸子。制作丸子汤的汤,必须是牛大肉和猪棒骨熬制之汤。煮汤时要把骨头上残留的余肉和脂肪全部剔除干净后,骨头才能下锅制汤。这样煮出的汤一不见肉,二不见油,三不闻腥。看似清利,实是醇厚。有了好汤再配以丸子,辅韭菜碎。盛碗后汤分三色,即汤白,丸红,韭绿。此汤因是以丸子命名,丸子自是不可敷衍的。洛阳丸子汤所用的丸子,必须采用绿豆粉裹以黄豆芽炸制而成。绿豆粉例来是面粉中的上品,其含丰富的蛋白质,脂钙和磷铁成分,具有兴奋神经、增进食欲之功效,历来被视为“济世之良谷”,否则张悟本也不会选绿豆来行骗天下。洛阳的丸子汤所用丸子,除用绿豆面为主料外,丸子要炸得皮脆内糯,现炸现用,久放即会回软而失其特色和口感。丸子汤调酸香口为正味。有重口味者爱加以椒油,只能算是各有所好了。不管加不加椒油,丸子汤要求酸利爽口,鲜香醇厚,因介荤素间,喜者众多。
洛阳的粉汤是牙口不佳的老人之所好。粉汤是用红薯淀粉现漏成粉条进锅成汤。过去能卖粉汤的人要有把力气才行,但得有漏粉条的技术,否则难以卖此汤。粉汤所用的汤,也是牛大骨和猪的棒骨煮制而成,但不像丸子汤的制汤那样讲究,骨上带的残肉余脂也不必剔下,这汤就显得更厚了些。
漏粉条是很费功夫的事。首先要有好红薯淀粉才能漏成粉条。即使有好的淀粉,漏粉条的准备工作也非常繁杂,要先煮芡,然后和淀粉。仅把淀粉和好,没有半个时辰是完不成的。和好的淀粉先用手抓起试试,看能不能下流成条,如果试了不理想,还要再和。确有把握后才用手端起个葫芦瓢,瓢的底部钻六个圆孔。得有另一人把和好的红薯淀粉揪出一团放进瓢里。持瓢的人一手端瓢,一手轻打端瓢的那只手腕,或拍打瓢的前沿,在不停的打击震动下,瓢里的淀粉便从瓢下的孔中漏出,长长地拉成了细细的线状,直接就到了汤锅中……这个过程很有观赏感,今天想起,不得不怀疑是卖粉汤的人故意秀给人看,自己给自己在打广告。当你看过了现漏现煮的粉汤,不喝一碗再离开是不可能的。粉汤也是酸辣口,爱吃辣的会放以椒油。喝粉汤的人因老人居多,一般馍是自带。吃粉汤的佳配一般是隔天的馒头。隔天的馒头已放置半硬,掰成大块泡进汤里马上就会吸足水份,也被汤中的香气浸得饱满。这样被汤泡过的馒头,进嘴不用牙来咀嚼,早已软而如化,就是牙齿再不好的人,也可以轻松地馍汤共进,除了享受美味再不会有别的负担。
粉汤今天随着市场经济的变化,洛阳已经难觅其踪。漏粉条的技术难以轻易掌握还在次,粉汤工序繁杂,且要力气。因介于素汤之列,又卖不上价钱,被今天趋利为本的商人弃舍成了必然。只是让洛阳的遗老们,多了一份无奈和念想。
洛阳真正的素汤要属豆腐汤。豆腐汤因是素汤中的代表,制作的讲究就非同一般。刘安两千年前发明的豆腐,今天已被世界所共享。中国做为豆腐的原产地,更是人们最为普及的大路食材,大江南北无处不有。在中国各大菜系的宴席之上,常能见到用豆腐做的各种菜品及美汤。而洛阳的豆腐汤却有此汤非彼汤之品貌。洛阳的豆腐汤是以主食来卖,可见其非同一般。
好的豆腐汤所用豆腐,必须是主家自己做的豆腐才可做出上乘的豆腐汤。自己磨的豆腐,不点石膏,压制不软不过,韧中有嫩,白如凝脂,动似奶酪,筷衔可取,含而若化。这对豆腐的要求极高,非自制难有代者。而用菜市场上到处可见的做菜用的豆腐做豆腐汤,那就失去了洛阳豆腐汤的真魂,只能算是应付了。洛阳豆腐汤中的豆腐有两用,一是原豆腐切扁平方块,状如骨牌,在锅中煮而用之;二是豆腐块油炸,炸制后平刀中剥,片如纸薄,俗称油豆腐。 就是这简单的豆腐处理,考验的是主人的敬业精神与耐心,一片片豆腐都如艺术作品,大小适中,厚薄均匀,不断不缺。豆腐汤所用之汤是真正的素汤,清水煮开锅,和进适量蒸过的小麦面粉汁液,汤便清中透白,进口利而留粘,恰到好处。因是素汤,调口非常讲究,浓浓的姜汁是洛阳豆腐汤所必不可少的。盛汤时碗底要放入泡发软化过的红薯粉条,和不含太多植物纤维的青绿嫩菜叶子。因洛阳的豆腐汤是当主食而用,所以旧时就对盛进碗里的豆腐多少有所要求,不管碗大碗小,碗中的豆腐必须出汤(豆腐要高出汤面)。葱须切丝而不可切片。最讲究的是椒油。豆腐汤所用的椒油必须是新油制椒,油浇汤面,椒红油清,纯透干净,香辣味正。若用过之油再制椒油,不但油色发黑发暗,其椒也失其香醇,只剩下了辛辣,这样的豆腐汤称为败汤。
在中原地带还有种汤同样历史悠久,名气之大蛮声国人,这就是胡辣汤。胡辣汤原本是由胡人带入中原的胡食(《洛阳伽蓝记》中即有“胡人”一词),即肉汤加以胡椒提味,辛香刺激,对当时一直走和味中平的中原食味行成了冲击,含有辛辣之味的胡人汤食受到了人们欢迎。随着历史的衍延,这种胡人汤食被中原人不断改良,成为了自己的一种汤食名品。在碎肉汤中添加木耳、金针菜,明朝以后又添加进粉条、腐竹、面筋等,把清水利汤勾面变浓。胡辣汤早已无关胡人,形成了今天名贯南北的大众名食。胡辣汤到了近代,以消遥镇的胡辣汤最为著名。洛阳人对胡辣汤也特别钟情,大街小巷都能见到胡辣汤的飘幡,成为不少人早餐的必选。
洛阳的汤不管是肉汤还是素汤,以及荤素相兼的汤,都要配以饼食。洛阳人的讲究,什么汤要配什么饼不可乱替。牛肉汤的佳配是烧饼;杂肝汤是硬面锅盔;羊肉汤须配以葱花油饼;丸子汤配以油旋烧饼;豆腐汤配以半发油饼……今天汤馆里多有饼丝,为了省事,饼丝因是新品,什么汤都可以用,这是快节奏的生活催生出的现象,与洛阳的汤什么汤配以什么馍的文化无关。洛阳还有一种汤是不须配饼的,那就是不翻汤。
不翻汤在旧时的洛阳,并非为充饥而食。它是种药膳兼功的小众汤食。不管谁家有大人还是小孩,只要得了感冒风寒之类轻疾小痒,那时看大夫不是哪个人都能应时的,多会去街上买一碗不翻汤喝。只要一碗不翻汤下肚,马上浑身从里到外便如热蒸,每个细胞都会活跃起来,头脚冒汗,身上的不适之感一下就好了大半。因不翻汤不配以饼食,光喝汤自是显得单调了许多,碗里便会放上一张薄若铜钱的不翻饼。不翻饼虽难顶饥饿,但可伴汤而嚼,对无时不饥肠碌碌的平民,也算见了面腥了。多少人不记汤而只记了饼,不翻饼便成了汤名。今天洛阳的不反汤早已脱离了初衷,汤里的内容也丰富了许多,蜕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汤食品种,为外来者所趋。本地人多过而不问了。
洛阳的晨钟暮鼓早以匿声,只有汤的香弥依然散发着勃勃的活力,从大街小巷飘进人们的日子里。早晨能有一碗称心的美汤下肚,一天都会处在被美汤渗透着的适服感中。会食者好汤,重汤者自雅。羹食的基因植进了骨子里的洛阳人,有美汤陪伴一路吟歌,长长的岁月也就多了不少的色彩和希望。


洛阳人好汤,不单催生出制汤的严谨精神,喝汤也喝出了诸多的讲究来。大小不同的汤食招牌一个接一个的显眼招摇,各色的喝汤人,一代代也给喝出了千般的名头,绘制出洛阳一方民俗文化之大观。
过去洛阳人喝汤分文喝和武喝两种。随着时代的发展,似乎有更多的人介于文武之间,说文亦文,说武亦武,但细看去总是有些分野的。文喝者多是洛阳的遗贤名宿,一生的好汤,各自都有着身份。这些人喝汤不单是为了裹腹充饥,他们对汤有种朝觐般的敬畏之心,把喝汤当成了一种仪式和精神彰显的过程,享受只是内容。这种带有仪式感的精神彰显是一种文化演绎,透着一种洛阳人骨子里的王者风范。一般早晨去汤馆里喝汤的人居多。洛阳的汤馆多为夜熬,到天亮汤正好熬制成,一开锅热气氤氲,满室醉香,翻着白花的汤锅里,一锅新汤正恰到好处。喝这样的汤就要起早,懒在床上迟迟不起是断然喝不到的。文渴的人一般这个时候出现,原因之一是这时前来喝汤的人少,座位空置的多。文喝的人因各自都有些身份和名头,潜意识里不愿混迹于“下民”之间,更不能手里端上了汤碗,四下里找不到了可落座的地方。文喝人前去喝汤,那怕头上早已发稀毛白,甚至不剩了几根,也要梳得有形有状,一看就是整理过的且很精心。即使是大早上,有时天还没有大亮,出门难遇行人,也要衣冠整洁,屐亮裤挺,特别上衣若是有扣子,必是扣得整齐,夏亦不改。一个人的整洁与做人的认真,多与外因无甚关系,性发于心,流于情。
文喝汤的人一般不会乱投汤馆,都有固定的地方,多于汤馆的主人还是伙计认识。更有人是从汤馆的长辈喝到了晚辈,是看着后来汤馆的当家人,一点点从黄嘴顽童长成了能独撑鼎爨的大拿。就因认可其汤而相熟,自然也有了交情。
  卖汤人换了,喝汤的人还没换。因他们骨子里的派头和与众不同,加上一天刚开张,汤馆里客人不多,有文喝者进来,大老远就能看见。撑勺盛汤的先就多了笑脸和热情,不是老张老李赵老师王主任的打招呼问早,就是自夸今天的汤怎么怎么的足头。脸上陪着笑,嘴里说着话,手里的活却没有影响。文渴者多是常客,喜好什么汤口和调味,要不要味精,放不放辣油,是多是少,是滚头汤还是揽油汤……卖汤的人一清二楚,不用问,也不须喝汤的人再强调,一定能让你满意。卖汤人给文喝者递汤,必是双手递上,段不会一手里还掂着盛汤的勺子,一只手就把汤碗塞过来。
文喝汤者,进了汤馆话语不多,接过汤碗自己找个净位(整张桌子上没有其他的人)落座。放好了汤碗并不忙于喝,而是习惯性地先观汤色。从汤色能判断出熬汤时火候的对错,投料的比例是否失当,熬制时间够于不够,主料洗净与否以及是否新鲜……好的牛肉原汤,其色有种淡琥珀的透丽之感,否则即不为上好之汤。文喝者要渴牛肉汤,必是喝“甜汤”。甜牛汤第一喝不加椒油,要的就是本味,那是种“大羹”的神圣。若喝羊肉汤,要求羊肉汤要略带些许的膻味。要是羊肉汤膻味尽无,在文喝者眼里就算是败汤。是不会喝的。但膻味过重,是处理不当,活粗不谨,也不会喝;文渴者喝驴肉汤,要看汤面的油花。驴身上脂肪很少,汤怎么熬也不会熬出满锅的油花来。若汤面起有一层油花,多是外添之油,且猪油居多。这样的汤文喝者也不会喝。一旦遇到有碗汤放在桌子上一口没喝,买汤的人就转身走了,那就一定是遇到了文渴者。什么都不用再说,一切汤馆的主人心中都有数,除了隐隐的惭愧,断不会好奇和声张的,更不敢上前去问缘由。如若问了,或让给提提意见之类那怕是真情,那就会如掏了麻蜂窝。特别是若遇上有文化的文喝之人,他能从中国汤的源头,讲到彭祖,讲到伊尹,讲雉羹之道,讲以汤说汤,讲均台之飨,讲八珍羹要,讲醉饱而散……只讲得你不听不行,想离开更不行。满屋的人都听他“喷”(洛阳人把普通话里的“侃”说为“喷”)了,生意也没法做。一般来说只要卖汤的人不多事,他们也不会逢谁都“喷”的。只会放下汤碗转身离去,钱的事从不放在心上。对他们喝的不仅是一碗汤,更是一个人的份和派。只是他们买了汤不喝离开,因他们是洛阳的真正“喝家”,他们出口就是权威,这家汤馆的生意一定好不到哪去了。在他们心中,如果卖汤的人汤没有制好,抑或就不会制汤,为了挣钱而挂起招牌,充数于肆,那是不能容忍的。这是对喝汤的人不负责任还在次,更是对洛阳汤的不敬。为此洛阳的汤馆,对文喝者既欢迎又讨厌。但他们对洛阳汤的真情和文化的思考,如淅淅春雨,滋润着洛阳汤文化的承传与发展。
一碗满意的汤,文喝者看过了汤色也不会马上就喝,他们会等热汤略退其热度,手可衔碗时,把汤碗用一只手从桌上衔起放在嘴边,从碗边轻吹汤面,留净汤于口,这才两唇轻呷,细品其味道和汤口的厚薄。文喝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从不会把汤碗放在桌上,伏下头去嘴对着碗喝汤。在他们眼里那样的喝相叫“喂猪”。除了喝相,嘴不发声,食之不语,连移个座椅也轻移轻挪。他们喝汤的桌面上,不会见到一滴的汤渍,干净如初。他们喝完了汤会从容地从身上掏出叠得方正的干净手帕,轻搌其口,然后起身向买汤的窗口看一眼。这时前来喝汤的人已经见多,汤馆的主人自是应接不暇,顾不得相送。他们也不会再打搅人家,自己侧身躲着进出汤馆的汤客们,悄然离去。
文喝的人汤分四季,不会乱喝。一般春天多会喝牛肉汤,夏天多喝姜汁豆腐汤,秋天喝驴肉汤,冬天喝羊肉汤。但这并不绝对,只是一种偏重。一天里喝汤也不同。洛阳喝汤多是早晨。早晨喝汤不管是牛肉汤还是羊肉汤、驴肉汤,只要渴得舒服了,一天都会不知道饥饿。多少人早晨喝了汤中牛饭都不再吃。中午去喝汤者,多会是因早晨没有赶上喝汤,随便的早餐下肚,就如和没吃饭一样,一上午都觉得少点什么,想来想去无非是少了喝汤,自然要中午补上。晚上喝汤要喝清利之口,喝丸子汤者居多。洛阳人岁岁年年,四季美汤如歌,日子就被滋润得有模有样,花枝招展了。
武喝汤的人与文喝的人会大为不同。武渴者年轻人和出力人居多,若是夏日,一个个敞怀祼背,横着走进汤馆,那怕是喝碗不另加肉的最低价的汤,也是粗门大嗓,天下唯我一般。这些人必是武喝者。他们不等卖汤人问,大声报上双椒(碗里要放双份的椒油),铿锵有力。然后还不忘来一句,血多放点(血在洛阳卖肉汤的汤馆里,一般都会备有,用来证明是现杀的畜生。血煮熟后切成小块,客人有人爱吃了不用掏钱会放在汤碗里)。对武渴的人卖汤人是不会双手给递汤的,但碗里的汤一定给会盛到上沿。武喝的人接过汤碗不会,抑或不知道计较卖汤的人是单手给递的汤,还是双手给递的汤,手里端着汤碗,两眼四下里矁,只关心哪里有空位。找着了空位放下汤碗,如果身边没人,一定会是一个人坐在桌中间,两腿叉开,让别的人无法近前。武渴的人喝汤从不用手端汤碗,汤碗就放在桌上,伏下头去嘴对了碗喝,不会考虑猪吃食的样子会与自己这样喝汤有什么关系。武渴人渴汤声貌居然,该呼噜的呼噜,该噗喳的噗喳,那叫个尽兴。因武喝的人多是双椒,喝不上几口就浑身冒汗,用手在额头一抹,接着埋下头去继续喝。只喝一碗汤的多不是武渴者。武喝一般都要添汤,甚至添几次汤。自从隋炀帝在洛阳实行过“醉饱而散”之后,洛阳就留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特别汤馆里卖汤,给客人添汤是不能再收客人钱的,添几次都没关系。此风成俗,直至今日未改。
年轻时我也在武喝之列。那是1968年前后。阵阵烈烈的**已经在学校里退去了高潮,城里的红卫兵们给贯以了一个很文化的名字,叫“知识青年”,离开城市走进了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农村的学生,尽管读书不比城里的学生读的少,成绩不必他们差,可“知识青年”的名头落不到我们身上。离开学校各自还回到自己的家里,步着父兄们的路当起了农民。那时十八九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自然就成了生产队里的好劳力。生产队除了种地,农闲时还有副业。我们队的副业就是漏粉条和打草苫。在计划经济下,一切物资都不能私下交易,要送到洛阳的副食品店里,和土杂店里才能卖成钱。一到了冬闲之时,生产队的壮劳力们就拉着架子车,一趟趟的往洛阳跑。粉条送到洛阳老集的副食品店,而草苫要送到被铁路夹在中间的一个叫“煤土坑”的土杂仓库里。
从黄河边到洛阳,土路直行要50华里,中间还要翻过北邙山。我们以人代畜,拉一车东西两脚丈量50华里,其运动的强度和劳累可想而知,过多的出泪身体几近虚脱。等卸完了车,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先把肚子给填饱了。生产队一天给七角钱的出差费,洛阳大点的炒菜馆子自是无缘进的,能接纳我们的只有去汤馆里喝汤。若在老集卸货,会到真不同喝丸子汤;在煤土坑卸货就是去北关喝牛肉汤。那时的汤馆都是洛阳二商局下的饮食公司所开,卖汤的都是国家的正式职工,统一都戴着白帽子,腰里围着白围裙,围裙的上方红字印着名号。那个年月国家的粮食统购统销,买烧饼要有粮票才能买。我们是农民,自是没有粮票的,所以我们的馍都是自带。卖一碗汤把馍掰碎了泡进碗里,连吃带喝,又解渴又顶饥。至于汤的好坏优劣,一是心中没有标准,没法评判。二是饿得很的人充饥是第一需要,别的就都不计了,更无人去关心。我们添汤添三碗者属小饭量,多者要添六次汤。有一次只添得卖汤的人都有些好奇,不无戏谑地问,我这汤喝着老美吧?被问者自是有些不好意思,赧赧符合,老美。老美……
回到村里,说起在洛阳喝汤的事,大家还津津乐道,成了闲暇时的逗趣话题。队里有个长辈,我给叫进举叔。他听我们讲在洛阳喝汤的事,就对我们不屑地说,你们那叫啥渴汤。把汤都给糟蹋了。若听他讲起洛阳的喝汤,他一讲开就能让我们不知真假的听得入迷。
进举叔十几岁就在洛阳鼓楼里的一家锦缎庄里学徒。那时不叫学徒,叫学相公。进店时间长的叫大相公,刚进店的叫小相公。他就是先从小相公当起的。小相公进店三年不得入柜,每天主要的营生就是比别人都起得早,先挑水,洒地,打扫院子。除了这些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就是得侍候东家和东家的小老婆。他把院子打扫完后,一般天才刚有亮色。他得去厨上取过一个东家专用的罐子,提上去洛阳大石桥给东家打一罐驴肉汤。在很长时间里,他弄不明白东家为什么每天都要喝驴肉汤,而且别家的不喝,只喝霍家的。他每每去打汤时霍家卖汤的像和东家早有着约定,不用他掏钱,还要给他盛一碗驴肉汤让他喝。等他渴完了汤,卖汤的人已经把东家的汤盛好在了罐子里,他只打个招呼提上汤往回赶。提回的驴肉汤先要送到厨上热着不让凉了。这时店里的伙计们都已起床,东家和太太也该起床了,他要先给东家打一盆洗脸水,一长两短轻敲东家的房门,东家让进他才能进去。进去要低着头,把脸盆在盆架上放好,弯腰再端起东家床头的尿盆出去,然后洗了手再去厨房摸摸把那罐驴肉汤凉了没凉。如果罐不烫手,就得马上给再加热,等着东家洗漱完了来喝……这些是他当相公时早上的主要营生。天天如此,他对洛阳的汤自然就产生了兴趣。他能说出旧时洛阳一大半的汤馆,及有关汤的故事。有些是他自己的经历,还是别人的故事已经无关紧要,我们只听个有趣。那时在农村没有别的娱乐,听上年纪的人讲那些真真假假,添油加醋的往事是一大乐事,也是种文化的熏陶。
由于受他的影响,后来我到了洛阳参加工作,对洛阳的汤就别有一番感情。我工作的地方在洛阳北关附近,顺北大街一直走进老城里。除了逛老城的商场看漂亮的女售货员,就是找卖汤的地方喝汤。下班没事,光棍一条,一出去就是一邦人,大家说着笑着务冬历夏,到处找洛阳的汤馆喝汤,成了我们的人生目标似的忠实。我们从北关喝到南关,从大石桥喝到周公庙,荤的素的汤喝了个遍,从中选出中意的,接着再渴。
谈到武喝,今天能见到的不多了。我们那时武喝的人毕毕皆是。那时武喝的人有桌凳也不坐,端着碗一定要蹲在路边的马路牙上喝。怎么喝还在次,“水平”高的武渴者,喝完了汤,碗里还要故意剩口汤不喝完留在碗里,把碗放在地上,用手拉住碗边猛一拉,碗即在地上自己打起转来,且碗里的余汤还不会洒出碗外,就在碗里边沿碗边而转,充分显示其技艺的高超,可见他功非一日炼成。这时喝汤者满头大汗,脸也通红,浑身自是舒服不少。因辣椒的刺激,此时鼻子里发痒,只见武喝者用手分别堵起左右鼻孔,用力发出大声,对着没人的地方左右开弓,射出两团秽物,两手掌对着一边搓,一边走去……我也曾学着在地上转过碗,终是艺不如人,没能不让碗里的汤洒到碗外。
因为洛阳的汤多是把汤当饭用,不是宴席上夹的汤。说有多精自是谈不上的,但洛阳人制汤的成规一代代都没有丢掉。洛阳街头卖汤者,只要是开了汤馆,那就只能卖汤。约定成俗的规矩,你只把汤做好就行,不能倒了洛阳汤的名声。大凡做不好的汤馆,只靠卖汤生意难以为继,只好中午加卖面食之类,以此来多创些收入,弥补生意的亏空。然而只要进到洛阳城里,大凡汤馆在与别食混卖的,没有一家生意能做得下去。特别洛阳好汤者最清楚,只要看见哪家汤馆上午卖汤,中午卖面之类,他们对这样的汤馆进都不进。若问为什么,他们皆都胸有成竹似的,说这家快要关门歇业了。再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你没看见,汤馆不是汤馆,面馆不是面馆。这是完蛋的兆头。这种经验也不是绝对的,在洛阳南边的陆浑水库旁,有一家羊肉汤馆取交通之便利,不但卖羊肉汤,汤锅里也下烩面卖,同样是顾客盈门。但若细问,来这里喝汤的人没有几个敢说自己是洛阳的汤客。真正洛阳的汤客,不管是文喝还是武喝,进门一看,汤锅里下面在混卖,二话不说调头就走。在洛阳汤客们心中,不关汤怎么样,规矩不能没有。何为传承?大概如此吧。
洛阳人对汤的苛刻表现在骨子里。懂喝汤,会喝汤的人,面对汤是要有种敬畏感的,容不得卖汤的人为了挣钱而糊弄。这种精神的高扬,是洛阳汤文化强有力的支撑。尽管时代在发展,市场经济已不允许生意人再按部就班地美汤慢熬。快节奏的生活,以及今天多元的饮食文化现象,不管制汤人还是喝汤人,都宽容了许多。然而这宽容的背后,仍能看到有人对洛阳的汤文化在坚守不移。这才有了洛阳人今天为喝一碗好汤,不惜驱车劳顿,搭进去半天的功夫。他们奔的是汤在自己心中的神圣,寻的是中国饮食文化根的对话。大情似简,洛阳人只简到了一碗汤上。这碗汤是那样的醇,那样的浓,那样的厚,那样的美,那样的享受,执著和飞扬。


2019.12.20.
hubeinanjing 发表于 2019-12-27 14:21 | 显示全部楼层
沙发 2019-12-27 14:21 评论 收起评论
乐田 发表于 2019-12-27 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板凳 2019-12-27 17:50 评论 收起评论
北方的河 发表于 2019-12-27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得非常生动,精彩!
地板 2019-12-27 19:32 评论 收起评论
唐伯虎点蚊香 发表于 2019-12-28 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5# 2019-12-28 09:14 评论 收起评论
飞..扬 发表于 2019-12-28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
6# 2019-12-28 10:26 评论 收起评论
锄禾11 发表于 2019-12-29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7# 2019-12-29 19:09 评论 收起评论
KINGUSHUAI 发表于 2020-1-8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好文笔
8# 2020-1-8 17:24 评论 收起评论
偶尔逛逛 发表于 2020-1-21 19:0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哇,好久没看到远乡老师文章,久违了,老师新年好
9# 2020-1-21 19:09 评论 收起评论
江湖高手 发表于 2020-1-22 07:5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
10# 2020-1-22 07:57 评论 收起评论
龙吟HR 发表于 2020-1-22 13: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认真拜读了先生此美文,各种洛阳之汤以及各样的场景犹如电影桥段般的展现在眼前,实在是加精好文!先生将洛阳的各种汤引经据典加之于现实状况描绘的高大上令人钦佩,文中又形象的描写了个人情感令人读后感动不已,说起这早起的各种汤,很久以前实在是难上大雅之堂,小时老听祖上称汤为杂肝汤而不是肉块活肉片汤,一般不让家里人喝,喝汤的人以蹲那儿喝为喝劲儿,蹲那儿.后脚跟再踩到石头尖上喝为老喝劲儿。老洛阳也有“混汤吃泡馍”的谚语,条件差者也能瞅准机会捡到别人吃剩下的碗,添上汤,美滋滋的喝上一碗!我也苦思冥想过,为啥这个样子,说白了以前就一个字“穷”,反观现如今各种汤馆逐渐成了洛阳市的一张名片,而且也逐步高大上了,也挺让咱洛阳人自豪的,说明大家都条件好了,其实我想说的是 不论时光怎样变,做汤的一定要把握好质量,不能以次充好,有名气的一定要做好传承,不要让洛阳美味只在老洛阳的记忆里  加油!
11# 2020-1-22 13:12 评论 收起评论
空灵 发表于 2020-2-6 18:10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师好文章,引经据典给洛阳的汤娓娓道来,这分明不是一碗汤,是一种对生活的爱,汤是洛阳的一张早餐名片,好像有人考证,这种吃法好像是在民国的时候开始流行,给吴佩孚建造酉工的工地有关,那个时候好多穷苦人家到起早到工地干活,早上带饼配上热面汤充饥,后来有人看到商机才演变成各种汤的来由。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有根据。
12# 2020-2-6 18:10 评论 收起评论
suerte 发表于 2020-2-6 21: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好,汤,过誉。。
13# 2020-2-6 21:32 评论 收起评论
洛阳三哥 发表于 2020-2-8 10: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汤凉了
14# 2020-2-8 10:57 评论 收起评论
劳力2019 发表于 2020-2-8 1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美文拜读了,观后犹如美汤下肚,那叫一个美。赞一个
15# 2020-2-8 11:29 评论 收起评论
血羽腾飞 发表于 2020-2-8 12:4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没图的帖子没有灵魂~
16# 2020-2-8 12:45 评论 收起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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