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啦,麦罢啦,白胡子老头长大啦。 ——童谣 在衡山路最繁华地段,大路南边有一片开阔地,原是破产的新华机器厂旧址,由政府开辟成为市民休闲娱乐场所。二十多年过去了,广场周围绿树成荫,来此休闲的多是老年人。时值初夏,响午过後,这里便是人山人海。人们纷纷聚集成群,唱戏,跳舞,搓麻将,打扑克,喷闲话,吹大牛,十分热闹。 为生活而奔波的年轻人乘座大巴打此经过,望见广场上黑压压的的人群,忍不住惊叹道:“哇噻!闲人真多呀。” 年轻人不了解的是,身闲不等于心闲。这不,打东边过来一个矮小老头,年七十多岁,一身干部打扮,长着一付村支书的脸,名叫关景富,退休在家。多年来有件事一直窝在心里,久久不能释怀。这天在家想起往事,实在坐不住,决定出来走走。他家住五十里外的小镇,坐公交大巴换乘两次车赶到新华广场。刚下车便一头扎进人堆,东张西望,看看能不能遇到原新华机器厂的老熟人,打听一个七十多岁名叫张广田的老家伙,很想知道这人现在到底死了没有。前些年得到的消息说他还活着。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最近他已经来过几趟了,今天终于见到一位熟脸,名叫彭小照,退休工人。马上向他打听:“小照,问你个事:张半截那人还在不在?死了没有?” “张半截?”彭小照一愣。 “半截右派,你忘了?” 彭小照明白过来,笑着说:“你说的是张广田,外号张半截。活着活着,活蹦乱跳!经常没事来广场走动。这几天没来,去省城瞧闺女去了。那老家伙现在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彭小照朝关景富上下一打量,说“多年不见,瞧你这身打扮,看来混的也不咋着。人家张广田,容光焕发,一身名牌,穿得支楞楞的,猛一看好像一位港澳同胞刚下飞机似的。三儿一女,都干上大事了,个个有车有房。开宝马的开宝马,开奥迪的开奥迪,最不济的也开一辆日他娜(桑塔纳)。” 这决不是关景富所期待的结果。听到彭小照一番话,气得如鲠在喉,心里很是憋屈,回家後竟然得了一场大病,老命差点玩完。老伴劝他:“想开点,不要老是在意别人。人家老张又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是你自已想多了。”关景富长叹一声说:“唉,要不是他,我干到退休,至少也混个副处级。四十年前,就是因为他,毁了我的大好前程。害得我无奈返乡,又从最低层干起,在人民公社、乡政府竞竞业业几十年,连个股长也没混上。他倒是大发了,活得滋腻腻的,老天如此不公,真气死我了!”老伴说他:“算了吧,人家没招你没惹你,是你自己命不好。你没听别人说过:‘命里该吃球,躲到天外头,拾个干蔓菁,一看还是球。’这就是命,躲都躲不掉。” 三天以後,张广田终于又出现在广场上。彭小照迎了上去,说:“回来啦?”“回来了。”小照又问:“老兄今年高寿?”张广田笑答:“其实也称不上高寿,三十八公岁而已。”彭小照说:“这个我懂,一公岁等于两市岁。老哥今年七十六。”两人说着笑着在众人中间挤个位置坐下,和大家随意攀谈。 这张广田是新华厂退休老工人,长得人高马大,精神十足,看上去要年轻十几岁。生性乐观开朗,谈笑风生,时不时鼓捣出一些新名词,逗大家一乐。所谓‘公岁’ 便是一例。 众人闲扯了一阵,彭小照说上正题:“前两天有个人打听你。”张广田问:“谁?”彭小照说:“关景富。”“你认识他?”“我是他村里的女婿,算是半个老乡吧。” 张广田凝神问道:“他打听什么。” 彭小照笑着说:“说出来你别生气。他打听你死了没有。” 张广田弄得哭笑不得,说:“我活得好好的,有人心里就是不舒服,膺记我死了没有。这号人就这副德性,自已屁本事没有,一辈子就好作无用之功,害人又害己。还恨天怨地,巴不得别人都快点死去,这等肖小之徒,理他作甚,由他去吧。” 彭小照表示赞同:“社会上就有那么一些人,自已混打锅了,便产生一种阴暗心理:见不得别人好过,总希望别人倒楣。” 时间追溯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一九五六年,十七岁的东北小伙张广田来到天中,进了新华机器厂当了一名锻工,俗称铁匠。小伙子干活手脚朗利,技术精道,又能写会画,这在当时是少有的人才,入厂才一年表现良好,被厂领导赏识,有意把他调到厂办室,重点培养,准备日後入党提干。不料想时运不济,当办了转干手续,当了个小小办事员,恰逢当年反右运动,他在政治学习中发表了不当言论,他言讲,“一些人贫穷,不是因为被剥削,而在於自已没本事。”这件事被有心人暗地里汇报上去,立刻引起领导高度重视,经调查张广田出身贫苦,研究定性为认识问题,批评教育了事,。如果是剥削阶级出身,那就要戴上右派帽子,打入另册了。 叫你胡说八道,这下亏大了,不光是入不了组织,今後升职也希望渺茫。一些人在一旁看笑活,给他起外号叫张半截,意为半截右派。 张广田吸取教训,从此谨言慎行,深藏不露,整天就在办公室提壶倒水扫地打杂,後来他申请转为工人身份,领导也乐得就坡下驴,恢复了他的工人身份,回到锻工车间打铁去了。天长日久,人们也就忽视了他的存在。 日历翻到1962年, 最初对他产生怀疑的是十八岁的保卫干事关景富,小关出身贫农,根正苗红,政治敏感,目光尖锐,在运动中是积极份子。他向上级举报张广田,提出三个疑点:张广田声称自己出身贫苦,为啥有文化?别的工人弟兄都是大老粗,就他能写会画,而且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第二,言语谈吐十分文明,根本不像工农子弟说话粗鲁;再者是,张广田非常讲究卫生,用三条毛巾:一条洗脸,一条洗屁股,一条洗脚。而一般工人弟兄只用一条毛巾,除洗澡时间以外,从来不洗屁股。从以上三点分析,怀疑张广田出身于地主资产阶级。此人混入我工人阶级队伍,必有所图。 关景富很快得到领导赏识,提拔为保卫科副科长。而张广田可就惨了。接受组织调查,交待问题。 问:“张广田,老实交待,你什么出身?” 答:“贫苦农民。” 问:“藉贯何地?” 答:“东三省。” 问:“到底哪省哪县哪村?” 答:“不知道。” 问:“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 答:“真的不知道。我父母都是从小逃荒到城里,父亲打零工当苦力,母亲替人洗衣,维持生活。从来没给我提过老家的事,所以就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老家这个概念。” 问:“既然家庭贫困,为什么有条件上学?” 答:“父母节衣缩食,从牙缝里抠点,勒紧裤带省点,供我上学。到十五岁初中毕业,父母相继病故,我成了孤儿。为了生活,我又走上父母的老路,开始打工挣钱了。” 问:“为啥你当工人不像工人,讲话文字(质)兵兵(彬彬)的,细法得很呀。” 答:“细法不好吗?有人一张嘴满是粗话,以粗为荣,我觉得这样很不好。有损工人阶级形象。” 问:“听说你很讲卫生,用三条毛巾,一条洗脸,一条洗屁股,一条洗脚是吧?” 答:“真叫我哭笑不得,讲究卫生也错了?有人说我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那么什么才是工人阶级生活方式?” 拿不下张广田不罢休。接下来组织外调。结果几路人马无功而返。经查张广田父母的确早逝,已经死无对证。查证他上过的小学初中也查不出所以然。十六岁在鞍山当铁匠,成为工人阶级一员,查不出任何反动言行,事情就这样放下了。 日厉翻到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扫除旧社会残渣余孽。张广田的问题又翻腾出来。新上任的革委会主任韩天放踌躇满志,决心挖出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夺取新的胜利。 在深揭深挖动员大会上,韩天放以笃定的语气说:“新华机器厂,不光是有小鱼麻虾,还有大老鳖!” 所谓大老鳖,指的就是张广田。 张广田很有生存智慧。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问我什么出身?“贫下中农,根正苗红!” 又是一番内查外调,己升保卫科长的关景富北上关东,千里迢迢搞回几张“仅供参考” 的外调材料毫无参考价值,根本无法证明张广田出身、政治有问题。不久关景富被罢免科长职务,理由是“工作不力” 。关景富十分委屈甚至私下里怨恨韩天放,说了一些对老韩不利的话,被老韩以虚报出差费,贪污公款为名,将他开除厂藉,遣返回乡去了。 张广田该干啥还干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跟没事人似的。韩天放不放过他,提枪上马,亲自出征。时值寒冬,老韩半路偶感风寒,起初以为并无大碍,不料转成急性肺炎,医治无效死亡。出去一个大活人,归来时变成一只冰冷的骨灰盒,令人唏嘘不已。 张广田跟本不是什么“大老鳖” 。一些喜欢捕风捉影的人仍抱怀疑,改称他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时至今日,这只老狐狸在宽松的环境中,越活越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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