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远远地看都能感觉到他特别明显的孤独感和浑身散发的和煦温度纠缠在一起,却有种巧妙的平衡,像一张一张不同颜色的纸叠摞起来的厚厚的书,每个标点都是故事。朋友爱读书,爱旅游,尤其爱去古城,许多著名古城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说起西安头头是道,说起北京,连那些边边角角也讲得清,唯独没去过洛阳。我问起他:
为什么你至今都不去洛阳啊,你不是很喜欢那儿吗?
我是真喜欢那儿,那儿全是历史,多少锦绣文章都在洛阳扎根啊,可越是喜欢我越不想去,也不敢去。 为什么啊? 没。 我便没再问。没来由的,那天在空旷悠长的路灯灯光下,他忽然就和我开口谈到这件事。 洛阳那里,历史一页一页,浮光掠影自四面八方打过来,风一吹整个人魂都迷在里面了,这你能知道吧。 我点点头。 那时候我还属于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溺在书堆里,溺在纸墨间,目光触及“洛阳”两个字的时候,总会一跳,然后走神好久好久,在不太大的世界里,那个地方满足了我对那些落满尘埃的年代的所有幻想。那儿有游子打马归来,眉目间仿佛有星辰。路旁的柳树啊轻轻地拂了他一拂,那马忽然就很瘦了,那人的身上忽然就是经年的风霜,马蹄声哒——哒——哒——哒,渐渐远去,杳无音信。那一人一马忽然就变了,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盏灯,在昏暗的房间里固执地撑起一片低低的亮度。椅子上坐着的女子凑近灯一针一线努力缝着衣服。可眼睛太累了,灯也要熄了,月亮在九州之上无差别的撒下自己的辉光,望着那女子不小心扎伤了自己的手。虫儿在窗外突然使劲儿叫起来,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那女子低低地抽泣起来,唇齿间嗫嚅着“秋逼暗虫通夕响,征衣未寄莫飞霜”。那月光不再如从前清亮,整个世界就那么模糊起来,像被谁隔上了一层毛玻璃。玻璃从目光聚焦处四碎开来,只留下两个清晰明亮又让人魂牵梦绕的字——洛阳。 我听呆了,脑子里这几个画面儿来回转,一会儿是姑娘一会儿是回家的郎。他没有管我,自顾自继续讲着。 后来开始全国各地玩,很多古迹都跑过了,西安,古时候叫长安,那儿的厚重这么说吧,兵马俑一排排列在你跟前的时候,就感觉大秦的军队踩在你的胸膛上,整个人大气儿都不敢出。长安的几千年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时候,我更想去洛阳了,我也更不敢去了。 你怕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问题,倒是反问我,你爱一个人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思前想后,回答说,应该就是看见就想笑吧。 他摇了摇头,说,是自卑。爱上一个人第一反应是觉得遥不可及,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觉得此身太过污浊卑微。对于一个城市也一样的。 天地猛然间安静下来,路灯光如喝醉酒的空灵。一阵难捱的沉默。 可我觉得你害怕的不止这些。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还有破灭。他忽然激动起来,挥舞着双手告诉我:即使再厚重,也是历史的车辙,我永远无法听到那瘦马踩着石板哒哒远去,永远无法看到那女子把一盏灯英缝进绵绵密密的针脚里去了。我找不到啊……我找不到。 他用双手捂着脸,喃喃道,破灭你知道吗,或者跟本就不存在,那儿是我的乌托邦。我不敢去。 我没有出言安慰,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记得后来路灯黯了,月亮仍然明晃晃地挂在九州上,照着他也照着我,照着一个注定求而不得的孤独的人。 时隔几个月我又见他,全没了那份脆弱与孤独,好像整个人都变了似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春风样的温暖。我讶异于这种判若两人的巨大改变,还没等我发问,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主动说了起来。 对,没错,还是因为洛阳。 嗯? 每个人都有个乌托邦吧,倾其所有也找不到的那种。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你找不到,就是永远悬在空里,偶尔离你一丈远,偶尔离你几千里,拼命的靠近就只能是破灭。漫画里常有的,一个小鼹鼠头顶一个小钓竿,挂着它最爱吃的食物,它往前跑,食物就跟着往前,追逐的过程就是前进的过程,它要是吃到了,要么大失所望,满是眼泪,要么就还嫌不够,不会满足的。我们也一样,跑多远,生活就前进了多远,得到了就破灭。 那你呢,现在准备去吗? 不去,他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 啊? 但我迟早要去的,破灭又热爱的才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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