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鼓应:我为何主张多读《老子》与《庄子》?
台湾大学教授、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北京大学道家研究中心主任陈鼓应先生指出:自己年少时“摇头晃脑”背四书五经,父亲诚信为人,母亲对子女的关爱无微不至,整个村子充溢着“尊尊亲亲”的风气,传统风俗民情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在人生的多次挫折中,《老子》的柔韧、《庄子》的达观,让我重新站起来,学会不再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而是从正负两面看问题,这是经典对我个人生活的实际意义。” 凤凰网国学:多年来,您始终致力于道家思想尤其是对《老子》与《庄子》的深入研究,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陈鼓应:中国思想史上有三个高峰。其中,我最为关心的是开创期,春秋末的“孔老对话”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古代文明史上也是罕见的。他们的人本思想继承了殷周时期的人文精神,激发了先秦诸子澎湃的人文思潮。因此,我总觉得,《老子》和《论语》是首先要读的。不只是在古代,现代也是如此。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论语》是必读的。念大学之后,我开始读《老子》和《庄子》。在伦理教化方面,儒、墨、道、法互有补充。就道家而言,《老子》凡事皆要追究“本”、“根”、“宗”。在艰难困苦的人生旅程中,老子提倡柔韧、坚忍不拔,总能给人以鼓舞,所谓“进道若退”。而且,老子“祸福相依”的哲理在我人生困顿之时会转化为一种动力,让我度过重重难关。而《庄子》提出了“宇”和“宙”,拉开了思想视野、扩充了精神空间。老庄和其他各家一样,也充满着历史文化感,并饱具社会责任感。 作为现代人,我们也应该能够在老庄之后找到人生旅程中不断向前的驱动力。 孔子与老子都主张“孝慈”,儒家讲“百善孝为先”,《老子》讲“建道抱德,子孙以祭祀不辍”,并进而说“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虽然《管子·牧民》与《大学》里的逻辑推进有所不同,但大方向还是修身、齐家。孔子“修己以安百姓”与老子“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的民本思想有相同之处,都把祖先崇拜、人文精神延续至今。 “孔老相会”是中国思想史上承上启下的一件大事。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老子生于公元前约571年,他们相差二十岁,却有着相同的文化渊源。在文化上,孔子影响极大;在哲学上,老子是一位开创者。这两位巨人,承接了更早的祖先崇拜和人文主义思想,打开了战国儒、墨、道、法等各家并起、百家争鸣的局面。 当代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的《历史的起源和目标》反对“西方中心论”,他认为应该把人们的思想从西方移到东方,因为那里有广阔的领土、开阔的思想视野。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在《大哲学家》中把老子归为“形而上学的创造者”,把孔子与释迦牟尼、耶稣并列为“思想范式的创造者”。由此可见,他了解孔、老有不同倾向的发展,二者相互会通、相辅相成。 我们可以把哲学简单地分成“概念哲学”和“想象哲学”。比如柏拉图是想象哲学,亚里士多德是概念哲学。假如我们对比老子与庄子,那老子就是概念哲学,庄子是想象哲学。也就是说,文学性的哲学是想象的哲学。因此,从西方的理性思维与辩证思维来看,《老子》是一种形而上的理论建构。《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讨论天地的开始,讨论天地从哪里来?西方哲学叫“宇宙本原论”。“万物之母”,也可以说是万物的根源。
从希腊哲学开始,西方传统习于区分现象论和本体论。老子从现象界看到始源的问题、演化的问题,看到万物的“本根”。这个“根”,在《老子》里出现了六次以上。所以,老子很重视现象界里“本宗”的问题,注重从表面去探讨根源。在这一点上,西方与《老子》不谋而合。 凤凰网国学:您如何看《老子》这本书? 陈鼓应:《老子》是最早、最多被翻译成外文的中国典籍。因为它不仅能满足人理智思考的好奇心,还能在困顿中给予人动力、激发人的生命活力、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老子的思想,看似柔弱,实则坚韧,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所以,读《老子》不仅能得到理性思维,也能满足人的情怀。唐玄宗时期,《老子》被翻译成梵文,是最早被翻译成外文的中国典籍。从那以后,尤其是西方思潮进入中国,很多天主教(徒)想从宗教角度在《老子》里寻找与其会通之处。所以,到目前为止,可以说《老子》是中国典籍被翻译成世界不同民族的语言最多的经典著作。 凤凰网国学:《庄子》给您带来了什么? 陈鼓应:我是福建客家人,14岁时随父母从大陆去台湾。我的中学、大学时代笼罩在台湾的“白色恐怖”之下。那时,只要你与大陆联系都会被逮捕,我们就像囚禁在笼子里的困兽渴望自由,那个时候我接触到了尼采。从尼采到庄子,都带给人更多的宽松和逍遥,让你的精神自得自适。现在社会节奏越来越快,人们越来越急躁,精神越来越闭塞,忧郁症等精神疾病高发。 所以,要多读《庄子》,它能让你精神上自得自乐。《庄子·齐物论》:“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最后有八个字——恢诡谲怪,道通为一,翻译成现代语言,意思是:万物千差万别,人各有不同,各有特殊性,但主体之间不要相互排斥,要相互会通,在整体中相互宽容、和睦相处。 所以,一方面要保持精神的自得自适,另一方面也要更宽大,像爬山一样爬,爬得越高,看到的好多事物也越来越小,这样会让你更轻快一些。 凤凰网国学:道家在国外受到越来越多的欢迎,而国内热的却是儒家,您如何看待这一情况? 陈鼓应:儒、道在人生,尤其是在伦理教化层面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二者时常是相辅相成、相互补充的。在我看来,儒道文化的历史根源都弥漫着人道关怀与人文情怀。 我还可以从哲学和社会文化这两个层面来谈这个问题。轴心时代的四大文明古国(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中国),只有中国绵延至今。这是什么原因呢?这也是近一二十年以来,我思考得越来越多的一个问题。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中国注重祖先崇拜,子孙们有任何事都会祈求祖先。比如旱灾,古人通过祖先向“天地”求雨,祭祀仪式往往配有礼乐。所以,很多考古学家认为礼乐文明的形成与祖先崇拜有关。从《诗》、《书》、《易》等典籍中,也记载有祖先崇拜的诸多例子;从《春秋》、《左传》、《国语》里,可以看到人本思想渐已形成。 凤凰网国学:儒家与道家的“和”有何不同? 陈鼓应:从《尚书》到《论语》、《老子》、《庄子》,都谈到了“和谐”,孔子也讲“和而不同”。但道家用更宽广的思维来看待“和谐”。特别是庄子讲“三和”,人秉赋了天地的和谐,所以有“天和”、“人和”;因为秉赋了天地和谐,所以心灵深处都是和谐的。所以,道家讲天和、人和、心和,讲天乐、人乐、心乐。这种天地观、宇宙观构成了中国人的和乐文化、和乐情怀。这与弗洛伊德说心灵深处是黑暗的,充满冲撞力完全不一样。 所以,孔老相会承上启下。人本思想影响深远,从《诗经》、《尚书》,你都可以看到,“天命无常,民情大可见”,古典文化十分重视民心、民情。轴心时代的中国古文明充溢着人本思想、人文情怀。对比之下,中国的人本主义与西方的神本主义是同中有异的。 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Toynbee)反对过度的“西方中心论”。他75岁时,在《纽约时报》发表了《我不喜欢现代的西方文明》一文,文中说,“西方已经制造了两次世界大战,……请将我从现代西方沾沾自喜的西方罪恶中救出来。”我年轻时,美国有125个军事基地,现在更多,三十几万难民从中东涌向欧洲,这是人类的大灾难。为何这样?就是军国主义思想在作祟。埃里希·弗罗姆在《人心》开篇提到,人性是羊,还是狼,还是披着羊皮的狼?他认为战争是由少数职业政治家和金融企业家发动、操纵的。我们看待全球文化时,应该像泰戈尔说的,不以西半球的是非为是非。这就是老子所说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虚实相涵、动静相养、阴阳相和。我不能仅仅站在我的角度,也要站在你的角度。所以,中西方相反相成。 《庄子·齐物论》讲:“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意思就是说,事物没有孤立存在的,两两对照,我是“此”,你是“彼”,但我这个“此”又是你的“彼”。很多事情要相对看,不要绝对看。所以,全球化的未来,一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会通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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