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水村纪事》系列之二十一:背砖买鞋

2020-4-27 14:41| 发布者: 孤风| 查看: 3597| 评论: 0|原作者: 奇石顽童


       对于每年春、夏、秋天几乎都是赤脚走路的我来说,看到村里的代销店里卖塑料凉鞋,做梦都想买一双穿上。就在那年的初夏的一天,我响午来到了村里位于咸水坡下的砖窑场。

       在砖窑场脱坯砖的是贾玉民的小叔贾德贵,他小时候因为被一匹骡子踢断了右腿,留下了严重的残疾,走起路来,两条腿忽高忽低,俩肩膀一耸一落,村里有个绰号叫“大喷”、真名叫曹土山的人有次开玩笑,用一出“样板戏”中的词,戏说贾德贵走路是“痛恨人间路不平。”贾德贵回敬道:“我走路是走不平,可我‘开车’不会掉到沟里头。”噎得“大喷”杨土山张张嘴没啥说。原来,当农村人拉架子车是空车并且是在走下坡路时,拉车人为图轻巧,会在车尾压上适量的石块或黄土,这样后重前轻,前面两根车把自然会翘起来;然后把车杆压下来,屁股侧坐在一侧车杆上,屁股前后挪移配重平衡后,身子前伏,两手左右分扶两根车把,单腿单脚蹬地,架子车前后就会像翘翘板似的一起一伏奔驰起来,省得步行拉车,这就叫“开车”。曹土山有次就是这样从咸水坡上“开车”下来,一不小心,左后轮碾上了一块石头疙瘩,车一晃,心一慌,一时没有把握好方向,连人带车翻到坡路旁三米多深的土沟里了,摔了个鼻青脸肿。

       要是说起来人家贾德贵脱砖坯,村里人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大队在村南咸水坡西侧有一个砖窑场,贾德贵在那儿脱砖坯。脱砖坯不仅是个力气活,更是技术活。先用镢头从坡上把黄黏土挖下来一大堆,细细耙碎,挑水来再泡上一天一夜,然后搅和成不软不硬、不塌形、没疙瘩、不藏气泡、有黏稠劲儿的泥巴,待脱坯时用方锨从外侧面由上而下,像现在切蛋糕似的,铲一块下来,不粘不连。贾德贵干活不惜气力,还舍身,比如夏天搅和泥巴时,常常只穿个短裤衩子,赤脚光腿跳到泥堆里踩泥搅揉,弄得像个泥人似的,满脸都是汗珠子。

       下来就开始脱砖坯了。端着用老槐木做成的硬实的坯模,一个坯模上可以同时脱两块砖坯。贾德贵将坯模横放在泥堆旁一个类似长条板凳的架子上,弯腰,抓一把堆在旁边的细沙,往每个坯模里匀匀薄薄撩洒一层,这样黏泥巴不沾坯模底面,好脱离;站起身来,“刷!”握锨弯腰削下来正好两块砖的泥块,弯腰,双手捧起,“啪!”一声厉响,不偏不倚,用力将泥块甩进坯模里,恰好填满坯模;如此循环,两个坯模填满;弯腰,用一小截刮板,“嚓——”一声,将坯模上面多余的泥巴刮掉,顺势将砖坯背面抚平;蹲下,托起整个坯模,两腿一颠一颠走到已平整且撒了细沙的场地上;蹲下,将坯模侧放,挪移好位置,砖坯背面朝下扣过去;扣紧坯模两端,起腰带臂,稳稳妥妥脱提,砖坯正面朝上,地下便整整齐齐伏着两块长方形的砖坯了。砖坯晾晒两天,砖坯定了型,弯腰,再一块块横翻起身侧放晾晒两天,最后又弯腰,一块块搬起砖坯,全部成井字形交叉,垛成一排排一人高的透气砖坯墙,干透彻了,就可以随时进窑烧制青砖了。那时候砖窑烧的砖坯,出窑前先人工浇水使之冷却,故而颜色是青蓝色的。

       贾德贵脱出的每一块砖坯,楞是楞,角是角,哪个面都平平展展;砖瓦匠盖房砌墙,掂起这砖舒服顺手,砌得严丝合缝,上下左右咋端详都是一条缝。大队曹支书每次背着手来砖窑场视察,都要掏一根轻易不让人抽的“前进”牌卷烟给贾德贵递过去,是奖赏,更是打心眼里佩服贾德贵的人品和手艺。大队这砖窑场还真的缺不了像贾德贵这样踏踏实实的“技术型”能人呀。

       我放学天天从砖窑厂旁路过,时常忍不住去观看贾德贵忙忙碌碌地脱砖坯;看着贾德贵那一整套流利的脱坯砖过程,眼里有种愉悦的享受。

       贾德贵知道我与他侄子贾玉民是好朋友。当我瘦弱的小身板站在满身黄泥巴、低头摆弄晾晒土砖的贾德贵跟前,他抬头冷不丁看见我时,俩眼都是问号。我说:“叔,我想搬砖挣钱,装窑、出窑都中。”贾德贵迟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瘦骨嶙峋的模样,问:“小娃子家,挣钱想弄啥?”“买……鞋。”我小声说。他眼光滑落下去,停顿在我的光脚丫上,又问:“你多大啦?”“我十……二啦,可是,我可有劲呀。”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似,没有一点底气。贾德贵不再问我了,站起身来,乜斜了我一眼,拍着手上的泥土,走到垛砖场地旁边他住的小矮屋旁,从窗台上拿纸卷了个前粗后细的早烟叶卷,用火柴点上抽上,吐着烟雾说着:“那你每天后晌放学来吧。”

       天暖和起来后,白昼也就长了,我每天放学后先去窑场背砖装窑或出窑。那时候烧砖用的是土窑,烧成的是青砖。装窑时,成年人每趟背十块装窑的砖坯进去,在窑里地把砖摆摞好;出窑时,每趟背十块出窑的青砖,在指定的空地一顶顶摆齐整。砖坯每块重五斤半,烧好后的青砖每块五斤重。背一趟砖,来回要走两百多米距离的碎砖尘灰路,一趟发一张小票,顶一分钱。我个子矮,力气小,每次只能背动五块砖,跑两趟才能领一张小票。在太阳下艰难地一趟趟背砖,满脸是汗水,咸汗淹进眼里蜇的又疼又痒可难受,可是双手勾在后背扣着一摞砖又腾不出手抹汗。不舍得穿着衣衫背砖,赤脊梁背砖坯,刮磨得肉皮疼;背出窑的青砖,有时砖还没完全冷凉下来,烫的肉皮也是疼。无论装窑背砖坯还是出窑背青砖,赤着脚,弓着背,脖子还要硬往上举头看路,从脚底板到脖子和脑袋,全身疼痛难受。另外,砖坯的泥灰、沙子或青砖上的黑灰、沙子又沾满了全身,那那受的滋味无法描述。每次干罢活,全身都是一层污垢,脸上一出汗,抹汗揉眼,整个人就没了模样,都被人认不出来是谁了。

       背砖坯装窑,不是背进去就行了,自己要先找好搁砖的位置,然后转身,小心翼翼蹲下去,把五块砖坯搁稳当了,再回身按“井”字型一块压一块成排摞起来。砖与砖前后左右留出三四公分的距离,以利烧砖走火时透气畅通;砖摆摞不好,不透火,堵住的地方,砖会被烧得液化扭曲变形;透火不好烧不匀的砖,半生不熟,不仅硬度达不到,还容易风化,遇到潮气慢慢就酥碎了。我个子小,只能用犹如麻杆似的细胳膊小手,一块一块艰难缓慢地摆好;高处或窑顶,我要一手捧块砖在胸,另只手扶着先前摆好的砖坯,赤脚踩着下面的砖上去,站稳当了,才敢双手颤动着举过头顶勉强摞上去。

       出窑时,每次五块青砖摞好,背到存砖的场地一顶顶摆好。一顶砖是二百块砖,每层侧立横放二十块,每五块一个方向,摆十层,有一人多高;够不着的时候,在下面垫上砖踩稳当了,细胳膊小手托着一块砖,慢慢挪摆上去。大人们装窑、出窑背的多、走的快,一手能抓两块砖,“夸!夸!夸!”地摆砖、摞砖,风风火火,令我眼花潦乱、羡慕不已。大人们往往已经跑了好几趟,而我却像一只笨拙的蜗牛般才背了一趟……摆砖摞砖经常挤压住手指头,甚至砸出了血泡,青紫好几天,嫩嫩的小指头肚也常磨得渗着血,疼得不停的倒吸冷气。关键还有肚子饿呀,晌午吃的那点饭,肚皮早已瘪了;背着砖,常常饿累交加,头晕眼花,直想栽倒在地。可是再饿再疼再累再苦也不敢吭声呀,更不敢在现场倒下叫旁人看见了;因为窑场是看在贾德贵的面子,才让我背砖的,我要是出点啥事,肯定会撵我走的,那我买凉鞋的目标就不能实现了呀。在饿、疼、累、苦的时候,我一次次在心里鼓励着自己:你能背!还能走!你中!就这样咬着牙,一天天、一趟趟、一步步地往前挪呀、走呀,走呀、挪呀……

       就这样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干了快两个月,到六月初,窑场一结算,我竟然挣了三块一毛七分洋(三元一角七分)!贾德贵告诉我,窑场说晚几天会派人去县城,把最近卖砖的钱给结回来后就会给我们结清。我心里那个美呀,脸上笑开了花。这期间我到村里的代销店看了好几次,恐怕那些塑料凉鞋卖完了。

       可是……想不到哇想不到哇,还没等我见到钱,三哥却去砖窑场把我跑了六百三十四趟、饿着肚子流血淌汗背砖装窑出窑挣的三块一毛七分洋,给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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