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仙
我十一岁那年,到城里上初中,爸妈也随我到城里找营生,一家三口租住在城郊一户人家里。这户人家以前务农,后来城市开发到村里,耕地被征收,他有了钱就在自家宅基地里盖起了二层小楼,带一个院子。每一层都有正屋和东西厢房,一层三间房子,顶楼是个阁楼。房东住在一楼的正屋,其余全部出租。
租户奇形怪状,比如我家住在一楼西厢房,东厢房则住了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妇,有儿有女,偏偏没人愿意收留他们。二楼西厢房住了一对鬼鬼祟祟的夫妻,每天早出晚归,不言不语,窗户、门都关得严丝合缝。二楼正屋则被租出去,成了个打麻将的娱乐厅;二楼东厢房住了三五个饭店的服务员,去洗澡总是排着队。三楼阁楼最为奇葩,被分成了两间,一间住着一对四川夫妻,无名无姓,撇着川音,常惹大家笑话;另一间就住着我这篇故事的主人公——刘半仙了。
刘半仙大约40来岁,穿着布鞋、白袜子、黑裤子、米黄上衣,独居。他以算命为营生,背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去赶四里八乡的集市、庙会,给人算命、测字、看相,也能看风水、占卜吉凶——总之,那些玄乎的东西,他都会。刘半仙不去赶会的时候,每当傍晚时分,就拉过来一张椅子,坐在院当中,跟大家海吹胡侃起来,越侃越起劲儿,不一会儿,能聚起来半院子人。
比如,刘半仙有一次和大家说,每个人的命是分斤两的,根据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能算出自己有几斤几两。大家伙儿纷纷报自己的生辰,刘半仙先给房东算,算出了二斤多,房东问:“我这命重不重。”“你这不重不轻,你看这解说,‘早起晚归劳碌命,老年得福享安康’,还是不错的。”刘半仙儿说。“那就中,咱就是个劳碌命呗。”门口的癞子也来算,可惜不记得自己是几点出生的。刘半仙儿就随意翻了翻本子,说:“你这命才一斤多啊,太贱啊!”“噫!那咋弄?”癞子趿拉着鞋子,一脸关心自己命运的样子。“没事,只要不低于一斤,至少不会横死,你放心,中不中。”癞子脸上现出宽慰的神情。我借来半仙的这本书看,发现简单得很,就是年月日时,各对应一个斤两,然后加起来就是一个人的总斤数,大半本书竟然都是解说词。呵,如此简单。我问半仙:“这样算的话,那不是很多人的命运都是相同的?”半仙笑眯眯地说:“本来不就是这样?”
但算斤数这种雕虫小技,显然只能玩一玩,不能登大雅之堂。半仙的强项在看相,看手相、面相,他有一本《麻衣相法》,已经翻烂了,上面全是图画。有一次,一楼的楼梯间搬来一个孕妇,大着肚子,住在一楼通往二楼的预制板楼梯的下边,那里原来就是存杂物的地方,甚至不算是个房间。孕妇已经有些笨重了,穿着一身黑衣服,有意遮掩着肚子,每天出去买着吃,或者借房东的炉子,做鸡蛋羹。刘半仙刚在院子里坐下,孕妇就出来,密布愁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说:“给我看看相吧。”“你是个可怜人,”刘半仙就瞄了一眼,开始说,“你看你眼角有个黑眼子,这是烂桃花,眉毛里还有个瘊子,这是兄弟不合,鼻沟里一个眼子,这是水厄,不能下水,不然会淹死。”孕妇听得呆呆的,问:“那咋办?”“没办法,不过你要挺过30岁,一切都会好,这就是你的命运!”孕妇抹了一把眼泪,从房里拿出两个煮鸡蛋,塞到半仙的手里。孕妇的肚子与日俱增,直到后来有一天,已经过了午夜,大门外有人急切的敲门,还有拖拉机的声音。房东去把门打开,进来一群人,然后就听到孕妇哀怆的哭声,呜呜咽咽,众人把她搬上拖拉机,拉走了。第二天,房东骂骂咧咧,说孕妇还拖欠了半个月的房租。
半仙还给我看过手相,因为那时候我成绩已经好起来,在城郊那些没出息的儿郎里显得鹤立鸡群。半仙是主动给我看的手,一边看一边给旁边的人解说:“你看这智慧线,横跨整个手掌,又顺又深,脑瓜子聪明得不得了啊!”他左手端着我的手,右手食指敲着我的掌心,“看这婚姻线,这么多这么细,长大了可小心好多小姑娘缠住你,哈哈哈!”我把手抽开,羞红了脸。“不过你呀,意志不坚定,做事虎头蛇尾,这是成大事的忌讳。”
半仙总喜欢拉住人算命,一天不算就急得慌,但却始终没给住一楼的那对老夫妇算过命,用他的话说:“土都埋到下巴了,就差一锨了,我还能算算人家啥时候死?”不过这个也不用半仙来算,房东算着呢。那年冬天,老婆子半夜被救护车拉走,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了就没法下地,老头子在床头伺候着。一对儿女,带着孙子孙女,来逛了一圈,看了看一切都好,就走了。老婆子到了春天,还没有下地;到了初夏,还没有下地,而且有些神志不清了。夏天天气热,特别热,那时还没空调,房东怕老婆子热死在这里,给自己家房子惹不吉利,就去赶老夫妇走。“我们也没处去啊!”老头嗫喏着。“我闺女快回来了,你得腾房子,不然她一个大闺女,去住哪儿?还能跟我挤一个屋?”“那我再去找房子。”老头找遍了村里,没找到房子,回到家蹲在门口哭,老婆子在屋里哭。房东在灶那里做饭,恶狠狠地说:“哭啥哭,还没死呢吧!”最后还是老夫妇的儿子来给接走了,半夜走的,雇了辆车,接到自己家里。我后来听说,老婆子还是那年夏天正热的时候,死了。房东知道后,得意地在院子里说:“看吧,我就怕她来这一出,幸亏撵走了,死到五荒六月,谁知道干了啥亏心事。”老头老太太的房子空了很久才又有人来住。
人死在盛夏,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我就听村里人吵架,有诅咒人死在夏天的,因为这样没法及时发丧,连头七都过不了,就会发臭。此后,刘半仙也少来院子里开讲座了,有时候甚至会调侃房东。比如,过年的时候,年三十再穷的人家都要割肉包饺子。那年房东去割了一大块肉,吹嘘说多么便宜。刘半仙跑去把肉翻来覆去看了下,说:“猪奶子肉。”“咋了?”“不咋,吃肉跟吃奶一样。”“滚一边儿去。”刘半仙气不过,说:“我看你最近印堂发黑,眼睛发红,你可得注意一点。”房东恶狠狠地瞪了半仙一眼。一语成谶。大年初五,派出所来,把二楼那个娱乐厅给抄了,现场的钞票装了一皮包,是聚众赌博。房东也被叫到派出所,问了半宿,回来气不过,又在院子里骂了刘半仙一通,末了说:“趁早给我滚蛋。”
让人滚蛋是房东的特权,租户惹他不高兴,他脱口而后。而租户常常惹他不高兴,比如,谁家用水不节省,水龙头忘了关;谁家上厕所不冲屎;谁家晚上回来晚,频繁地开大门,吵了房东睡觉;谁家孩子比他家孩子有出息。房东就会站在院子里骂。有一次,住在二楼的几个小姑娘喝醉了酒,几个小伙子给送了回来,开门的时候踹门,还在院子里吵;送完小姑娘,小伙子也没走,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睡的。第二天一大早,几个小伙子鬼鬼祟祟跑出来,被房东拿着笤帚,打得鸡飞狗跳。打跑了小伙子,房东的怒气还没消,就冲到二楼,把小姑娘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说:“趁早给我滚蛋,再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把你们这些垃圾铺盖都扔出去。”房东也骂过我家,不过是指桑骂槐,因为他平摊给我家的电费,我妈不服,给他辩了几句。房东晚上就命令大家不许开院子里的灯,骂道:“几块钱的公共电费都不交,穷鬼趁早给我滚。”我妈在屋里咬着牙,哭。
房东不骂住在二楼的鬼鬼祟祟的夫妻。这俩人每月一号准时交房租,平时又少言寡语,堪称五好租户,只是两个人都四十多岁了,却没有孩子,也没人来探望,过年就悄悄地走了。房东也不骂住在阁楼的四川夫妇,因为四川夫妇是泥瓦匠,会修东西,院子里哪里墙歪了,厕所堵了,都是他们负责。他俩住在阁楼,也不碍谁的事儿,还会做喷香喷香的川菜,给房东也端一碗。
刘半仙自从因为猪奶子肉和房东结仇以后,再也不到院子里来了。他似乎也遇到了流年,生意不好,脸因为没肉吃而瘦下去。那天,我看半仙手里拿了一把草,摊在院子的桌子上。我凑过去,半仙说:“今天给你看真正的算卦。”半仙嘴里念念有词,把那把草分来分去,每分一次,就在旁边做记号,阳的是一长横,阴的是两短横。半仙算出了卦,又在旁边记了一卦,最后说:“问前程,变卦成了晋卦。”“这是什么?”我问。“这是六十四卦,算命最高深的东西。”半仙说,“可惜了,大多数人都不懂。”
到了月底,刘半仙就走了。院子里租户也走马灯一样地换,不变的是房东的“趁早滚蛋”。我升了初三,办了住校,父母也走了,走的时候说:“以后再苦再难,咱也得买自己的房子,自己当房东,再也不能让人家叫我们滚蛋了。”
神马神马特色神马神马社会神马神马主义神马神马河蟹神马神马郭家神马神马文明生活神马神马状况神马神马报告 。......... 赞了 人物纷繁复杂,形态各异,性格跃然纸上。
气势磅礴,惟妙惟肖,堪称经典。佩服!
我也认识一个“算命的”。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lol:lol :o这世界还确实极大多数的命差不多。 生动形象,房东得市井跃然纸上 刀笔吏果然名不虚传。 落脚意思是要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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